針葉莽原夜色凄清,篝火上空細碎的火絮滿布飄飛。
圍坐篝火邊的正光府劍客們陸續起身,路行雲聽到顧時清呼喊:“都歇了,明日早起趕路。”接着指點着幾名弟子,“你們輪流執勤,現在先去外圍排查一下。”
當即就有兩名弟子領命,交頭接耳朝路行雲所在的方向走來。
路行雲心道:“若被正光府的人發現,一切皆休,得速速脫身。”思畢,貓着腰腳步輕緩,借着松樹掩護悄悄遁去。
沿着原路返回,身後紅通通的火光慢慢變成了小點。路行雲邊走邊想:“正光府劍客行蹤不定,我那草棚與他們距離太近,恐怕暴露,還是得及早離開。”
不久,草棚在望,還差幾步,裏頭蘭妃的聲音就傳出來了:“路少俠,是你嗎?”
路行雲鑽進草棚,把食指比在唇前:“噓,要不是我,你該怎麽辦。”
蘭妃一雙杏眼水亮亮的,不勝欣喜:“我就知道是你來了。”卻見路行雲雙手空空,不由得神情一滞,“怎麽了?出了什麽意外嗎?”
路行雲道:“對,今夜這裏不能待,咱們得趕緊走。”
蘭妃喪氣道:“我走不動了。”
路行雲沒奈何,道:“我背你走吧,快點。”
蘭妃道:“好。”臉上挂着笑意趕緊從草棚裏鑽了出來。
路行雲背穩了她,喃喃自語:“倒不像想象中那麽重。”
蘭妃雙手環着他的脖頸,馥郁動人,卻沒有說話,隻把頭輕輕靠着。
路行雲步伐矯健,奔向荒原。
細月仰躺天邊,清雲如煙似霧,彌蒙在月光四周。光芒清冷,淡淡柔柔,将本該漆黑的天空渲染成墨藍顔色,将大地照得一片雪青。
路行雲許久沒聽見蘭妃動靜,隻道她睡着了,豈料忽聽她道:“路少俠,你行走江湖,去過秋月觀嗎?”
“秋月觀......哦,前幾日剛去過。”
蘭妃輕笑道:“不是那個啦,我說的是京城.....洛陽的秋月觀。”
路行雲道:“沒有。”
“自十歲離了秋月觀,十多年了,我再未回去過。今夜不知怎麽,突然特别想回去了。”
路行雲道:“你别看月亮,那玩意兒邪乎得很,一覺睡醒,就不想了。”
蘭妃笑着說道:“你怎麽知道我看月亮了?你在看我嗎?”
路行雲道:“我眼睛長在前面,要看路,怎麽看得到後面的你。”
“你的心眼呢?”蘭妃語氣這時候變得嬌怯怯的。
“什麽心眼?”路行雲反正走路無聊,就陪着她插科打诨。
“這裏的心眼啊。”蘭妃說着,雙手從他的脖間滑落,抱在了他的胸前。
路行雲隻覺背上一陣柔膩,輕咳兩聲道:“别亂動,不然掉下去了。”
“好,我不亂動,我就這樣。”
蘭妃的手驟然抓緊,尖銳的指甲幾乎透過路行雲薄薄的衣衫摳進他的肉裏。
路行雲苦笑道:“在我背過的女人裏,你是最不安分的。”
蘭妃猛然松手,聲音亦重了幾分:“你背過很多女人?”
路行雲道:“前幾日就背過一個,她可聽話了,不像你這樣。”
蘭妃不悅道:“她肯定是裝的。”
路行雲道:“你也認識,正是榮利可汗的女兒、蘇蠻的小公主闊闊拉。”
蘭妃訝異道:“闊闊拉真的在你手上啊?”
路行雲道:“我和朋友将她解救,本想簡簡單單送她回家,誰曾想事情會演變成今日這般模樣。唉,真是造化弄人。”
蘭妃道:“她在哪裏?”
路行雲道:“和我朋友在一起,不出意外,你應該很快就能見到她。”
明日是路行雲與定淳他們分開的第三日,按照約定,定淳等不到路行雲,就會帶着闊闊拉回路行雲現在要去的山洞。
蘭妃冷冷道:“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妮子,你喜歡這種類型嗎?”
路行雲道:“她很可愛單純,我很喜歡。”
蘭妃道:“你把她當女孩的喜歡,不是當女人的喜歡。”又道,“你不會隻喜歡女孩不喜歡女人吧?”
路行雲道:“自然喜歡,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蘭妃笑了笑,心情變好了一樣,但過了片刻,似乎想到什麽,問道:“你有喜歡的女人了?”
路行雲愣了愣,才道:“沒有。”
蘭妃道:“肯定有。”
路行雲道:“你别胡思亂想了,累了就好好休息。”
蘭妃笑嘻嘻道:“看來是被我說中了。”
路行雲無言以對,歎了口氣。
蘭妃右手的蔥指探到路行雲的右頰前,輕輕畫着小圈兒:“讓我來猜猜,你喜歡的女人是誰......”繼而乍然呼道,“啊,我知道了!”
她故意留了點空當,但見路行雲不理不睬的,便自顧自說道:“是闊闊拉......嘻嘻,不對,她太小了......哦,你是不是心裏面偷偷喜歡我啊?”
路行雲道:“藍宮的事我還記着,你别太得意了。”
“人家隻是開個玩笑,幹嘛這麽兇巴巴的。”蘭妃委屈嘟囔了兩句,“那我不開玩笑啦。”
路行雲問道:“你十歲就進宮服侍皇帝,至今十多年了,就像讀書的想金榜題名、出将入相,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最終歸宿如何?”
蘭妃道:“十歲就服侍皇帝?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又道,“我在晉國皇宮長到十八歲,才見了皇帝第一面。那時候我滿心想的,就是往上爬,最後當然是想嘗一嘗皇後母儀天下的滋味了。可是後來我即便被冊封爲妃,其實常年也見不到皇帝幾面。你别誤會,不是我不夠美,而是皇帝他......他有難言之隐吧,總之不單我,後宮空有三千佳麗,得到皇帝寵信的微乎其微......你說要當皇後,我總得給皇帝留個龍種才有機會吧?可是我等不來皇帝臨行,獨守孤宮數載,日夜冷清相伴,那當皇後的夢,就漸漸消磨殆盡了。”
路行雲想到當初在神覺塔與卓茹茹的那段對話,暗自點頭。
蘭妃繼續道:“可是後來,機會又來了。一日,宮中大黃門卓公公将我及幾個妃子暗中叫在一起,問我們誰願意以皇妹的身份遠嫁蘇蠻。那時候宮裏的嫔妃整日見不着幾個外人,都過着與世隔絕般的日子,誰知道蘇蠻是什麽樣、榮利可汗又是誰。隻捕風捉影些流言,印象裏蘇蠻便是那野獸遍地、人與野獸無異、茹毛飲血的蠻荒地獄,是以甯願一輩子不見皇帝枯死深宮也不願意遠嫁去蘇蠻......”
路行雲道:“可是你願意。”
蘭妃道:“不是我願意,我那時候也怕得緊,可是,我更怕一眼看到頭,枯死深宮的結局。後來你便知道,我來到了蘇蠻,當上了汗妃。”
路行雲道:“在大晉當妃子和在蘇蠻當妃子,有什麽不同?”
蘭妃道:“我在蘇蠻,至少能見到可汗。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但可汗就是皇帝啊,我能得到他的寵信,心裏頭還是高興極了,總覺得活在這世上,不是庸庸碌碌的。而且蘇蠻大汗妃的位子一直空着,我極有可能登上大汗妃的寶座,也就相當于當上了皇後。”
路行雲道:“哦,如此聽來,你算得上初心不減,始終如一。”
蘭妃道:“我說了這麽多,那你呢?你所希望的最終歸宿是怎麽樣的?”
路行雲不假思索道:“我是練武之人,世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要成爲天下第一的劍客,創立天下第一的宗派。”
蘭妃道:“聽起來好厲害,你現在排第幾?我看你劍使得絕妙,應該有前十名了吧!”
路行雲尴尬道:“别說前十了,當今江湖人才濟濟,高手多如牛毛,武功勝過我的人隻怕能從京城洛陽的上林坊排到進德坊的卷雲亭。”
蘭妃先是驚訝,而後笑個不住。
路行雲道:“雖說如此,我也不會放棄。終有一日,逍遙府的正門,将爲我打開。”
“逍遙府的正門?”
路行雲道:“當世武學的頂點便是會稽郡正光府的首席、人間劍聖蔺人雪。正光府就是逍遙府,隻有踩牌正光府成功之人,才有資格從從正門走出來。但百餘年了,那正門卻從來沒有爲外人打開過。”言語間,半是憧憬、半是心潮澎拜。
蘭妃疑惑道:“踩牌?”
路行雲道:“你可以理解爲擊敗蔺人雪。”
“蔺人雪......劍聖......聽着就好厲害,擊敗他,路少俠,你能做到嗎?”
“那當然了。“路行雲鄭重點頭,“哼,不止逍遙府,玉皇頂、暖廬幽齋、秋濤夏雲、崛圍山場、旃檀書院、萬裏黃沙以及覓天山懸空絕壁這些地方,我都要一一走遍。”
“這些又是什麽?”
路行雲道:“都是中原武學造詣最高的所在,不越過他們,就無法登上武學的頂點。”
蘭妃聞言,颔首道:“哦,我好像聽懂了。”接着補上一句,“又有些不懂......不過總之覺得很厲害就是了。”
路行雲心有所感,轉頭向後看了看蘭妃。
蘭妃美目流盼:“怎麽了?”
路行雲搖搖頭,道:“沒什麽......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些沒有笑的人。”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無垠荒原倒也沒那麽肅寂可怖了。
經過兩座風蝕而成的土壘,路行雲指着遠方的小山包道:“山洞就在那邊。洞有數尺深,還有篝火圍子可用。生起火來,今夜是凍不着了。”
蘭妃眺望地平線處浮現的幾道微弱藍光,道:“好像天快亮了,北疆地帶,冬季初春日頭比中原來得要晚。”
路行雲加快腳步道:“我們先進洞,洞裏有幹草窩子,你睡一會兒吧。我生火烤野兔,烤好了再叫你。我的朋友還沒來,不着急。”
蘭妃笑道:“好。少俠,你人真好。要不是想到我是給你搶出城的,我都想謝謝你了。”并道,“對了,少俠少俠叫了這麽久,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啊?”
路行雲回道:“路行雲。”不禁笑了,“聊到現在,連名字都忘了說。”
蘭妃道:“投緣的人都會忘的,畢竟比起交談的内容,名字倒成了無足輕重的過場。”
路行雲道:“你說的有點道理。”再道,“江夏郡路行雲。”
“江夏郡?”蘭妃拍拍手,“真是太巧了,我也是江夏郡人氏,不過早早去了洛陽,所以聽不出口音。”
路行雲道:“我是巨鹿郡人,江夏郡是我......是我大師兄的籍貫,我跟着他練武,按照江湖規矩,名前就得冠上‘江夏郡’這三個字。和你相反,我自幼長在江夏郡。”
“你叫路行雲......我不占你便宜,也把名字告訴你吧。”
路行雲等着她說出名字,但她卻變卦了,道:“算了,算了。名字我不用許多年了,我名字裏帶個蘭字,蘭妃的封号就是這麽來的。你就......你就叫我阿蘭吧。”
“你是蘇蠻的汗妃,我一介江湖劍客,這麽叫你......”
“在宮裏我是汗妃,在這裏我也是江湖人,你是瞧不起我嗎?”
路行雲笑笑道:“好,阿蘭就阿蘭。”
“阿蘭見過路兄。”
從蘭妃轉爲阿蘭,她煞有介事地抱拳緻意,但左右手卻錯了,顯得不倫不類。
路行雲不以爲意,起落輕盈,很快找到了之前那個山洞。
阿蘭從路行雲的背上跳下來,腿腳有些軟,路行雲将她扶住。洞裏幹草厚厚成堆,沒什麽變動,阿蘭坐在上面,雙手抱膝,怔怔盯着路行雲收拾殘餘的柴火、解下野兔。
“一日一夜沒合眼了,你不睡會兒?”
阿蘭道:“我看着你,看累了就睡。”
路行雲搖頭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阿蘭道:“我怕過了今日,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路行雲心裏咯噔一下,正當說話,洞外卻驟然傳來骨碌碌的車轅聲。他毫不猶豫将手上的東西扔了,肅道:“你在這裏等我。”言罷,拔劍出洞。
洞外百步開外,朦胧的曠野中,一輛馬車正在飛馳,馬車頂端還有兩個黑點,似是人立足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