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林起風,無數細砂石沙沙作響。一泓清溪蜿蜒如練,向着遠方涓涓流淌。
四周突然寂靜無比,路行雲卻感覺到了周遭強烈的殺意。
賀春天在短暫的沉默後,面朝路行雲拔出劍來。韓造極微笑點頭,與哈爾勒腳步輕碾。
三人圍成個半圓慢慢逼近,蘭妃戰戰兢兢,雙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路行雲的胳膊。
“路少俠,你沒必要周護這婆娘。把她納出來,大夥兒一起痛快過了,順勢也拜個把子如何?”韓造極一雙刀削也似的細眼死死盯着蘭妃,生怕她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一樣,“在這北疆苦寒之地苦熬至今,許久未見如此标緻的妞兒了,嘿嘿。”
哈爾勒前踏一步:“韓兄,這可是榮利可汗的寵妃,今日你可賺大發了。”
韓造極笑道:“哈兄,我知你與他有仇,放心,今日我讓你先報仇。”
哈爾勒寬闊的刀面轉動,閃出冷冷的光:“多謝了。”
賀春天陰着臉,不言不語。
路行雲心道:“果然,這三人适才對我客氣,全因畏懼陸辛紅的厲害。陸辛紅一走,什麽好兄弟都遠遠抛到了腦後。若是一對一,仍憑他們任何一個,我都能應付,可要一擁而上,我還得顧及蘭妃,隻怕力有未逮。”蘭妃是他的俘虜,也正因如此,他才覺得有責任保護蘭妃,他雖希望蘭妃受到懲罰,但并不希望蘭妃被不相幹的韓造極等人侮辱。
賀春天這時道:“路兄,閃開吧。三打一,你必敗無疑。”
路行雲淡淡回道:“我連劍都未拔,你怎知我不能勝?”
賀春天道:“除非你是陸辛紅,可惜,你不是陸辛紅。”
韓造極冷笑道:“賀兄,他把這狐媚子帶在身邊,恐怕早已鬼迷心竅了,多說無益。”說話間拗頭扭脖,各處關節發出“咯嘣咯嘣”的脆響。下一刻,他肋間與背脊兩處衣衫突然茲拉破開,兩對竹節般的長手分别從兩側的衣衫破洞中伸出來,每隻手上都持有一把短刀,整個人亦随之伏地,八肢齊動,渾如一隻大蜘蛛。雙腳與一隻手撐地,另一隻手持劍與長出來的四隻長手揚起,形貌極爲醜陋可怖。
蘭妃駭然失色,吓得将腦袋埋在路行雲的臂膀間,顫抖不止。
路行雲見韓造極這般異樣,同樣震驚,暗想:“這人詭異,不是山妖靈怪,卻能長出手腳,是什麽來曆?對了,他曾是雍國将領,莫非與那彭太英相仿,是受到煞氣侵蝕的半屍人?聽說半屍人半人半魔,同類相殘,可将對方吸收,軀體融合。恐怕韓造極這恐怖模樣,就是由此生成的。”
韓造極嘴巴咧開,唾液不受控制從嘴角流下,雙目睜大鼓突,哈着氣道:“快......快把那小妞兒送過來!”每說一個字,都會引起肢體的節節響動。
路行雲心想:“韓造極的乩身不知藏在哪裏,找不出乩身,很難對付他。”
尚在思索,對面哈爾勒心急,不等其餘兩名夥伴,掄起彎刀、自先動手。
路行雲擡手,緊握劍鞘,運用元氣将龍湫從鞘中逼出,直射哈爾勒颔部。
哈爾勒急忙收手,繃住身子往後倒,情急之下,卻是門戶大開。路行雲對蘭妃道:“待着别動。”同時跨步搶前,接着龍湫,随之遞出一招,直取哈爾勒的心窩。
韓造極怪叫着揮劍替哈爾勒解圍,四隻長手短刀也輪番斬落。
路行雲見勢,龍湫旋轉環拉,使出“虺虺其雷”,電光在淡金劍氣中閃爍,直似雲裹悶雷,韓造極刀劍雖多,但仍遭不住這招守勢,幾隻手猛然齊縮。
“他的劍術竟有如此造詣!”
眨眼功夫,路行雲連續擊退哈爾勒與韓造極,劍無虛發。固然有些出其不意的加成,但實力亦毋庸置疑。吃癟了的韓造極神情扭曲,哈爾勒則漲紅了臉。
賀春天一怔,而後不假思索刺出一劍。
哈爾勒喝道:“咱們三個一起上,不信他還招架得住!”說完,哇哇大叫,有搏命之意。
正當時,卻聽“噗呲”一下,路行雲急視過去,他的胸前,透出了半寸劍鋒。
“啊!”哈爾勒張嘴痛呼,單膝跪下、單刀拄地,左手捂住胸口,指縫瞬間被湧出的鮮血填滿。他的背後,賀春天面無表情,抽回長劍。
韓造極驚怒道:“老賀,你幹什麽!”
賀春天面色恬淡:“主持公道。”
韓造極道:“你不刺姓路的,卻刺你的結拜兄弟?”
賀春天冷道:“我和這蘇蠻人相、相識不過一日,他自己不、不要臉認我當大哥,我心裏實則不耐煩得緊,并未把他當作兄弟。現在他要爲難我的真兄弟,我就不客氣了。”
“你的真兄弟?”
賀春天點頭道:“對,路兄是我的真兄弟。”
韓造極兩排牙摩擦嘎吱嘎吱:“你和這姓路的認識多久?”
賀春天道:“一見如故。”
“他媽的,賀春天,你犯渾嗎?”
“哼,打我兄弟的主意,你們才犯渾。”
韓造極忽而八肢用力,高高躍起:“反複無常的小人,我要你好看!”
賀春天呼道:“找死!”劍煙驟起,迅速将自己與空中的韓造極都籠罩進去。
路行雲看着迷迷茫茫,拉上癱軟無力的蘭妃,後撤幾步。耳邊斷斷續續傳來激烈的交鋒之聲。等他停下再看之際,濃厚的煙霧已然散去,淡淡萦繞輕煙薄霧中,賀春天長劍滴血,滿身亦沾滿鮮血,然而韓造極伏地抽搐,那四隻長手,竟已被斬去三隻。
蘭妃不敢直視,掩面撲到路行雲懷裏。
韓造極不住呢喃,在地上翻滾幾圈,四隻長手不見,隻留下身上三個血淋淋的窟窿。
賀春天傲然道:“怎麽樣,我這‘東劍’,當得當不得?”說罷,順手送出一劍,将搖搖欲墜的哈爾勒徹底捅倒。
韓造極痛苦不堪,掙紮起身,陰慘道:“賀、賀大哥,小弟錯了。你大人大量,饒小弟一條性命。”又道,“你‘東劍’之名,名副其實。”
賀春天道:“這還差不多。本來我還想找你們去獅威山給我造勢,現下看來,我實力已夠用,全然用不上這些把戲了。念在你還叫我聲‘大哥’,就饒你一命,速速滾開吧!”
韓造極口齒流血,道:“多謝大哥饒命,大哥恩情,小弟沒齒難忘。如今有傷在身不方便,等養好了傷,再行報答。”
賀春天道:“好,滾吧。”态度之冷漠,仿佛路人。
韓造極道了謝,趁他不注意,拖起哈爾勒的屍體就跑。賀春天看了看他,沒有阻止。
戰鬥告一段落,路行雲這才回過神,感受到了胸膛邊的柔軟溫暖,将蘭妃推開,道:“人走了,可以睜眼了。”
蘭妃雙頰潮紅,杏眼濕潤,顫顫巍巍扭頭顧視,即便不見可怕的韓造極,但見到滿地是血,亦不多看。
賀春天拍着手,笑呵呵道:“路兄,我的好兄弟,敵人被我趕、趕走了,你說我這個兄弟,當得稱職不稱職?”
路行雲尴尬一笑,道:“稱職。”
賀春天用肩膀撞他一下,使個眼色道:“我知道你也要去獅、獅威山,到時候可别不、不認我這個好兄弟哦。”
路行雲默然無語。
賀春天斜眼瞟到捆在樹下的月額陀,道:“這頭陀閉着眼,一聲不吭,不知在養神還是在裝死。他是你的仇家,趁着手熱,我也幫你料理了吧。”
路行雲搖頭道:“不必了,留着他性命吧。我與他有仇,可并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賀春天将剛拔到一半的劍插回去:“哦?放了他嗎?你可得想好了。”月額陀的手段他心裏有數,即便對方受傷,仍然忌憚。
路行雲道:“不,他還有用。”
賀春天點頭道:“你要帶走他?”
路行雲思索了一會兒,道:“嗯,但我當下還得去個地方。”他來針葉莽原本來打算利用複雜的地形甩掉月額陀,而今月額陀已成階下囚,他便想到了與定淳的約定。
按照約定,定淳等不到路行雲回歸,便會帶着闊闊拉前往距此不遠的山洞暫避風頭,所以路行雲打算先去山洞與他們會合。
賀春天很能揣摩人意,當即說道:“這頭陀胖大,又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樣,想必會大大拖、拖累你。不如你先去辦事,由我、我來看着他,準保萬無一失。”
路行雲尋思片刻,道:“如此最好,就怕耽誤了賀兄。”
賀春天連連擺手道:“不耽誤、不耽誤,離端午節還早,我原先就、就打算在此地多、多待一段時間,你隻管去辦事,我在這附近等你。”
路行雲抱拳道:“好。”心道:“我去山洞等到了定淳師父與闊闊拉,就着手與右賢王交涉,換回期頤,前後相隔不會太久。賀春天武功終究不弱,有他盯着,應當出不了什麽岔子。”于是定下心來,對蘭妃道:“我們吃點東西,繼續趕路吧。”
蘭妃道:“好。”跟着路行雲與賀春天向溪邊的篝火走去。
走到半路,蘭妃忽對路行雲道:“少俠,這個給你。”
路行雲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一看,卻是之前臨覺道忞托付的那張牛皮紙,不知道怎麽跑到了她的手裏。
蘭妃說道:“我剛在地上撿到的,覺得不是尋常之物。”
路行雲納悶道:“這張牛皮紙我一直放在身上,怎麽掉了,莫非是适才交手時身形晃動遺落的?”細看又發現牛皮紙缺了一角,“咦,這裏缺損了......”
蘭妃道:“恐怕是打鬥中破的,風吹不斷,也許缺損的部分被風吹散了。”
路行雲心事重重,并不多疑,道:“也罷,不管它了。”暗自思忖:“這張牛皮紙上記着的文字稀奇,又有看不懂的蝌蚪文,又有漢文,屆時見了定淳師父,給他看看。”
雖說臨覺道忞臨死前鄭重其事将牛皮紙交給路行雲,要他轉交給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但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将崔期頤從右賢王手裏救出來。不見人,哪怕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就起死回生隻能,也無用武之地。
蘭妃低頭抿唇。
路行雲吃幾塊肉,又撕了些細條給蘭妃吃,逗留須臾就向尚在大快朵頤的賀春天告辭。
“這、這就、就走了?不多休歇一會兒?”
賀春天剛殺傷了自己兩個結拜兄弟,這時候若無其事,依然食欲上佳,如此強大穩定的心态,倒是難得。
路行雲與蘭妃轉身要走,賀春天假裝若無其事道:“娘娘,你外襖的領口開了。”
蘭妃往下掃了眼,登時臉紅。路行雲的外襖對她來說本就偏大,剛剛手忙腳亂的,不經意間又多拉扯,慌裏慌張無暇顧及,自然未曾發現自己的失儀。她單手将領口捂住,又羞又惱:“你不早說!”
賀春天道:“我才發現。”并道,“你長得這麽漂亮,在宮裏是好事,在江湖上,可就是大大的禍事。嘿嘿,不過你大有可能回宮的,權當我胡言亂語吧,耳邊風過。”
蘭妃隻覺他話裏有話,沒等琢磨,路行雲拍拍她肩膀,輕聲道:“娘娘,走吧。”
走出幾步,她心潮湧動,擡頭對路行雲道:“少俠,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路行雲疑惑,道:“什麽事?”
蘭妃略帶些腼腆道:“我想請你教我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