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蕭蕭,路行雲自顧自走。不出幾步,聽得身後有些異響。轉頭看,蘭妃神情沮喪。
路行雲走回來蹲下身,發現蘭妃的右腳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傷口,自思:“我倒忘了她沒穿鞋,這遍地碎屍粗砺,讓她光腳走,和上刀山沒什麽區别。”于是默不作聲,坐在地上,将自己在泡龍城宮殿換來的上好牛皮靴脫了,遞給蘭妃,“娘娘,不嫌棄的話将就一下,或許大了些,卻也好過光着腳。”
蘭妃接過靴子穿上,泫然欲泣,問道:“那你穿什麽?”
路行雲不回答,自去道邊草叢彎腰采集。
蘭妃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道:“我問你話呢。”
路行雲道:“我編草鞋。”
蘭妃蹙眉道:“草鞋穿起來應該很不舒服吧。”
路行雲道:“娘娘宅心仁厚,不然你穿草鞋,把靴子給我如何?”
蘭妃聞言,沒敢接話。路行雲搜羅了一些蒲草,坐在石頭上搓草繩,她就蹲在邊上看。
隻片刻,路行雲得了幾條草繩,又選一片寬厚的蒲草壓平展開當底。草繩繞着蒲草緊密排列成道道經條,草鞋底初現輪廓。蘭妃面露訝異,啧啧稱贊:“原來草鞋是這樣編的,少俠好手藝。”
路行雲道:“不多些手段,如何行走江湖。”
蘭妃點了點頭,瞥見不遠處有條小溪,便道:“少俠,我去那邊洗洗臉,妝粉掉了大半,和眼淚一起糊在臉上,很不舒服。”
路行雲道:“你去便去,有什麽好說的。”
蘭妃連連答應,小跑着去了。不一會兒轉回來,又對路行雲道:“好了。”
路行雲雙手不停,擡眼看了看,卻發現洗去了臉上的金粉濃妝,原本撫媚撩人的蘭妃居然多了幾分清純。不過想想也是,雖說地位尊崇,她的實際年齡也就二十來歲罷了,沒了妝容服飾相配,自然回歸本來容貌。此外,因爲怕冷,她将路行雲的外襖裹得緊緊的,外襖包裙,妖冶的體态亦遮掩不見。如此一來,路行雲倒對她稍稍改觀。
“在藍宮裏頭,你爲何栽贓陷害我?”
蘭妃本來聽路行雲主動說話,頗爲欣喜,随後似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不知該如何作答,支支吾吾道不出個所以然。
路行雲并不逼問,轉而道:“我知道,你跟蒙巴圖克有一腿,你要我幫你将榮利可汗從冰霜床上挪下來,恐怕也是爲了蒙巴圖克。”
蘭妃驚恐道:“蒙巴圖克......你怎麽......”
路行雲道:“蒙巴圖克回城那日就與你見了面,你倆說的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再裝聾作啞了。”
蘭妃輕咬下唇:“原來那時候的噴泉是你......”
路行雲道:“蒙巴圖克對可汗的位子垂涎已久,榮利可汗是不是他下蠱弄昏的?”
蘭妃搖頭道:“我不知道,蒙巴圖克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路行雲将尚未編完的草鞋一放:“你還想騙我?”
蘭妃哭道:“我确實沒聽他說過,他見我,隻會說當上可汗便讓我當大汗妃之類的好話。除此之外,他心裏怎麽想,又做了哪些事,我也想知道!”
路行雲繼續編草鞋,說道:“那麽滿都海呢?他來藍宮做什麽,難不成你和他也有一腿?”
蘭妃急道:“你将我想成什麽樣的人了!那種又胖又醜的老頭子,我可看不上!”又道,“右賢王是大可汗的親弟弟,大可汗對他很信任,這幾年将四庭軍政都交給他主持,他在宮中眼線無數,什麽消息都逃不過他的手心。”
路行雲道:“榮利可汗說,他一向住在你的寝宮......莫非右賢王是來搶榮利可汗的?”
蘭妃道:“右賢王與蒙巴圖克向來不對付,他總是一副對大可汗忠心耿耿的模樣,但依我看,十有八九包藏禍心,日思夜想着的一樣是可汗的寶座。蒙巴圖克在時,對藍宮以及大可汗保護十分周密,他無從下手,這次蒙巴圖克走得急,未曾安排布置妥當,他肯定是打探到我藍宮空虛,才敢帶人來犯,搶奪大可汗。”
路行雲接着問道:“你讓我挪大可汗,要挪到哪裏去?送出城給蒙巴圖克嗎?”
蘭妃道:“怎麽會!蒙巴圖克膽小如鼠,一個人跑了,連我也顧不上,哪還會想到大可汗!我挪大可汗,真的隻是遵照神醫的囑咐,定時給他喂藥罷了,絕無其他圖謀。”
路行雲笑笑道:“也是,蒙巴圖克當可汗八字還沒一撇,在他成事之前,你要保住榮華富貴,就得先保住大可汗的性命。”
蘭妃淚眼婆娑:“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嗎?”
路行雲道:“不然呢?我還要誇你溫婉賢惠,善于爲夫君分憂嗎?”
蘭妃捂着臉,嗚嗚咽咽着哭。
路行雲又問:“榮利可汗到底得了什麽病?你朝夕服侍他,總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吧?”
蘭妃道:“我确實一無所知。整個冬天,大可汗都待在北庭白蘆城,那裏濱臨霜海,冷得緊,我從來不去。兩個月前,大可汗金帳從白蘆城移來南庭泡龍城,聽說途中因爲打獵染上了病。原以爲是風寒,結果到了泡龍城,整個人都似火燒般燙,口不能言、手腳發顫,召集了全城名醫均難以診斷,直到一名神醫出現。”
路行雲警覺道:“這神醫什麽來曆?”
蘭妃道:“是蒙巴圖克找來的,具體來曆不明,我隻見到是個女人。”
“女人?”
“嗯,大概三十來歲,面容姣好......或說......妖豔......”
路行雲若有所思:“三十來歲的女醫......妖豔......這卻稀奇了。”
蘭妃道:“蒙巴圖克風流成性,我起初還道那女人是他的相好,定然不靠譜。沒成想那女人一出手便見效,幾根金針插上去,大可汗的身軀瞬間就不燙了。她說大可汗的病不常見,要治好急不來,隻能慢慢療愈,冰霜床就是在她的建議下從泡龍城暗無天日的萬年地窖中擡出來的,隻爲了給大可汗解燥用......”
路行雲聽她說到這裏,心中一動:“大可汗患病,身體發燙,需要用冰霜床抑制燥熱,這描述聽來怎麽似曾相識?”
蘭妃見他面色凝重,奇怪道:“少俠,有什麽不對的嗎?”
路行雲思索良久,緩緩說道:“如果我的猜想沒錯,大可汗舊病未愈,就給人下了蠱。我出手助他解蠱時,他的舊病其實早已給冰霜床治好了,所謂患病,都是下蠱者的謊言。”
蘭妃滿眼疑惑,不解其意:“所謂患病,都是下蠱者的謊言?什麽意思?”
路行雲回過神,聳聳肩道:“沒事,你往下說吧。”
蘭妃道:“其他倒沒什麽了,那神醫應當有要事在身,并未在泡龍城多留,教會我照顧大可汗的章程後,就先離去了,說等辦完了事,就會回來。我沒有法子,隻能依言而行,每日勤心勤力,耐心等待。可等到現在,也不見她蹤影。”
路行雲道:“那神醫還有什麽特征沒有?”
蘭妃道:“少俠對她感興趣嗎?讓我想想......哦,對了,她身上熏香極重,衣囊裏也多備香料,氣味之濃,連我這般女子也難忍受......不知這算不算是特征......”
路行雲點着頭道:“是了,是了......”
蘭妃忽而湊近路行雲,柔聲道:“少俠,你看我老實交代了這麽多,能不能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計較了。”
路行雲笑道:“我與你計較什麽?”
蘭妃眼睛放光:“那你能送我回泡龍城嗎?我保證你将我送到後,能安然離去,不會受到半點爲難。大可汗已經醒了,他最聽我的。”
“是啊,最聽你的,險些令我出不了城。”路行雲沉聲道,“我的好朋友被蘇蠻人扣住了。我遲早要将她救出來,原先我還打算放你走,如今想想還是算了。相比之下,把你當作人質更好,在榮利可汗和蒙巴圖克那裏,你都算得上大籌碼。”
蘭妃傻眼了,怔怔難言。
路行雲穿上草鞋,剛好合腳,很是滿意,當即邁步道:“走吧,不然等追兵上來,刀光劍影的,我可難保你的安全。”
蘭妃魂不守舍應了兩聲,跌跌撞撞緊随在後。
兩人一路南行,蘭妃腳步極慢又怕苦怕累,拖累路行雲亦進展甚緩。好在針葉莽原不算太遠,經過一日一夜走走停停,兩人仍然到達了針葉莽原的邊緣地帶。
蘭妃疲餓交加,叫苦連天,路行雲正想施展老本行,去林中打些野味充饑,忽而見到穿過林木的一條小溪邊,有青煙袅袅升起。
“那裏想必是篝火,沒準有吃的。”
路行雲帶着蘭妃快步向煙起處走去,但見粼粼溪水畔生着一堆大篝火,有三人圍着篝火坐,一邊烤肉、一邊交談。
針葉莽原素以藏污納垢聞名,路行雲不确定對面三人是敵是友,就讓蘭妃站在原地,自己先上前試探。
篝火邊的三人見了路行雲,先後起身,是三名漢子,個個腰間刀劍晃蕩。
路行雲還以爲是早前交手過的正光府劍客,正想拔出龍湫以防萬一,對面有人先招手大呼:“哦,是路兄。”
陽光下,賀春天笑容滿面。
路行雲松口氣,走近了拱手見禮:“賀兄。”轉眼打量兩外兩名漢子,一名幹瘦眼窩深邃,一名燕颔虎須身高體壯。
幹瘦的漢子頗爲警惕,持劍問道:“是自家兄弟?”
賀春天道:“是我的好兄弟。”
幹瘦的漢子這才道:“在下韓造極。”
另一名漢子的手從腰間的彎刀上松開,行了蘇蠻人的禮儀,用不标準的漢話自我介紹:“哈爾勒。”
路行雲道:“江夏郡路行雲,幸會。”看樣子,韓造極與哈爾勒都是無門無派之人。而且聽哈爾勒的口音以及看他服飾風格,應該是蘇蠻人。
賀春天道:“這、這位韓兄早年是雍國的将軍,雍國覆、覆滅,他不願爲晉國效力,浪迹宣威沙漠,大、大、大有名氣。”
說是大有名氣,可路行雲沒聽過,仍是笑道:“久仰了。此前有幸與‘北劍’鄧大将軍會面,落日軍威名赫赫,韓兄怎麽不在那裏?”
韓造極仰頭傲然道:“落日軍算什麽?一群流賊罷了,吹得天花亂墜,好似個個忠義無雙,實則不還是整日幹那些雞鳴狗盜、打家劫舍的勾當?與其爲鄧濕奴賣命,聽他指手劃腳,倒不如我自己單幹來得痛快。”
路行雲道:“哦?韓兄做什麽買賣?”
韓造極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劍:“無本買賣。”
路行雲道:“曉得了。”
賀春天接話道:“韓兄的無本買賣可不一樣。”
韓造極擺擺手道:“賀兄,往後有機會再說吧。”
賀春天笑了笑,轉而拍了拍哈爾勒寬厚的肩膀:“哈爾勒是我新近認、認識的兄弟。他本是榮利可汗帳前鐵、鐵甲親衛長,身手萬裏挑一,可惜遭奸、奸人挑撥,被放逐極北。他不堪去那苦寒之、之地,中途殺了押解、解的兵,自此投身江湖。”
哈爾勒搖晃着大腦袋,陰着臉,嘴裏低聲念着聽不懂的經文。
路行雲道:“能與各位英雄好漢結識,是路某的福氣。”他雖然說話客氣,但韓造極與哈爾勒都頗有桀骜之氣,愛理不理,沒多少熱情。
賀春天道:“路兄不是去泡龍城了?去而複、複返,遇到什麽事了?”
路行雲歎口氣道:“說來話長,隻是腹腹空空,想先與夥伴蹭些吃食。”
賀春天笑道:“無妨,剛打了一隻野鹿,夠、夠吃得很......”
才說到這兒,卻有一聲長嘯穿過林木、掠過溪面,貫入衆人耳中,内中夾含強勁的元氣,引得腦中嗡嗡直響。
路行雲驚訝想道:“何人竟有如此功力?”放眼望去,見得遠方一人正足點溪水疾速奔來,那一身寬大的紅袍光鮮亮麗,在這蕭然環境中直似一團火焰翻騰。
“竟然是他!”
路行雲登時大驚,幾乎轉身要走。來者他再熟悉不過,紅衣秀色、長發飄飛,一身潇灑寫意,正乃“南劍”陸辛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