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婆達羅腳尖掠過花圃中朵朵白薔薇,片葉不沾,疾影難辨。但他所經之處,自背後掀起揚天狂風,帶起薔薇花瓣碎末如雨,與迸射的噴泉水露交錯,漫漫滿布。他雙拳虛捏、五指虛張,掌心卻有極強金氣翻滾成團,這招數便是路行雲曾在暖廬幽齋見過、薪納僧團的高深拳術“阿難拳”。
臨覺道忞雖以拳掌功夫見長,但眼見提婆達羅此等控制元氣的造詣,亦不免震駭。後退一步,背部卻已與神堂琉璃大門緊緊貼合,無處閃避。
提婆達羅拳勁強甚,未及擊中臨覺道忞,先将琉璃大門的震得裂縫橫生,嘎嘎作響、碎屑紛紛。臨覺道忞咬緊牙關,退無可退,隻能雙足蹬地、出拳相抵。但聽一聲沉悶巨響,飄蕩天空的無數白薔薇立時墜落爲滿天花雨。
純潔的白色花瓣落在提婆達羅與臨覺道忞的身上,兩人雙拳相對,在這一瞬間似被定身。但路行雲看去,登時一驚,原來臨覺道忞身軀不動,腳下卻是向後平移了半尺,将琉璃大門生生撞破一個大洞。
臨覺道忞口吐鮮血,抽拳再擊,正中提婆達羅胸口。
提婆達羅隻是渾身一震,後手也出拳,連續幾拳打在臨覺道忞身上。
臨覺道忞連連吐血,奮力反擊,但大緻打出一拳便要遭到提婆達羅三四拳還擊,不一小會兒,胸前僧袍早就殷紅大半,反觀提婆達羅,僅僅嘴角滲出些血絲罷了。
路行雲見此情形,暗想:“這兩人都擅長拳腳,又都是元氣充沛、周身堅韌之輩,所以選擇正面強對,半點不閃不避,硬碰硬的來。但現在看,還是提婆達羅更勝一籌。”
想到這裏,那邊提婆達羅與臨覺道忞拳拳到肉、悶響不絕,又打出了十餘拳。
臨覺道忞終究遭受不住,步履虛浮,向後仰倒。提婆達羅冷笑着便要踩過他的身體,怎料此時從破毀的琉璃大門内,突然沖出五六道黑影,直撲提婆達羅。
路行雲見她們個個披着黑袍、黑簾遮面,都是守護神堂的聖侍,又想:“提婆達羅兇蠻異常,僅憑這些女子如何是對手。”
果不其然,提婆達羅遭遇突襲,半點不慌,雙袖鼓舞,亂拳呼呼連續可比驚濤駭浪。眨眼之間,幾名聖侍都尖叫着被彈到兩邊。
“好狗不擋道!”
提婆達羅清理了前路,邁步要走,這時幾名聖侍複起,自四面圍攻齊上,不依不饒。
路行雲想到那日随蒙巴圖克進神堂時,聖侍傷口自愈的場面,尋思:“是了,提婆達羅的拳頭雖說沉重,但就算将她們的筋骨打斷,短時間内也能愈合。”
提婆達羅被纏住,惱怒非常,大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長生天的走狗蟲豸!不将你們挫骨揚灰,如何能顯出我薪納寺佛門的厲害!”說着,運掌于胸,驟然自他兩掌間生出一團金雲,金雲怒張,化作盞盞天燈也似,飛旋在提婆達羅的周身,漸漸籠蓋成光罩。
幾名聖侍幾乎同時陷入光罩,就在此時,提婆達羅振臂怒嘯,金色光罩迸發如陽炎破碎,登時将幾名聖侍吞噬得幹幹淨淨。
這不屬于技法體系攻勢守勢或架勢的任何一種,路行雲卻知道此乃練就了高明元氣心法的結果。譬若青光寺的神功梵天白象功與座獅地獄功,将它們練到一定程度,元氣在體内基礎雄厚,便能做到内氣外展。即不但能抵禦敵人攻入體内的氣息,更能發散出去,提前一步将敵人的攻擊擋在體外,甚至主動攻擊敵人。
這便需要施展之人極強的元氣功底以及元氣控制能力,二者缺一不可。缺前者,抵禦效果薄弱;缺後者,則存在元氣發而難收、逃逸散功的隐患。
路行雲目前元氣修爲處在飛瀑階初段,重點仍然是積攢元氣。若要真的做到元氣的收放自如,必須越過飛瀑階,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清潭階,清潭階正是雕琢元氣,努力将元氣掌握純熟的主要階段。
“不自量力的東西!”
提婆達羅的手中攥着其中一名聖侍半截長發,手指松開,長發飄散,她的主人卻早已化爲齑粉,消失無蹤。
“這番僧果然厲害。”
路行雲心砰砰直跳,屏氣凝神。提婆達羅一人連敗臨覺道忞與幾名聖侍,本領之高強毋庸置疑。他自忖未必便是臨覺道忞的對手,更難當提婆達羅的雙拳,自不敢貿然露面自投虎口。
提婆達羅進入神堂,路行雲随後縱身跳到花園,躲在殘破的大噴泉後邊。他去過神堂,知道前後隻有一條筆直的路,此時進去,必然爲提婆達羅覺察,是以繼續靜觀其變。
過了不久,先有一陣風從神堂内吹出,提婆達羅身影再現,路行雲偷眼看去,他的肩上還扛有一個長長的麻布袋,裏面不知裝了什麽。
提婆達羅并不逗留,扛着麻袋很快遁去。路行雲這才匆匆穿過倒塌了琉璃大門,往神堂深處跑去。
神堂的幾扇木門都已經被打開,直到鐵門,亦是半開着。
路行雲看到腳邊有一具聖侍的屍體,隻是頭顱已被焚燒成灰,上半身的黑袍被扯爛,胸口似被人用手活活剖開,鮮血淋漓,死狀極慘。
“想必是那番僧爲了打開鐵門,痛下殺手。”
路行雲心寒不已,歎了口氣,忍受着周遭濃重的腥臭味,飛奔至大堂。
大堂空闊寂靜如舊,流淌着藍水的巨大噴泉也完好無損。
路行雲心系崔期頤,縱身跳進噴泉水池找了半晌,哪有崔期頤的人。聯想起那時崔期頤身體融消在水中的情形,遂想:“這泉水有古怪,或許要找到長生教派的大巫祝才能将期頤變出來。”于是翻出水池,大步流星繞着大堂找起了長生教派的大巫祝。
苦苦尋覓多時,終于在一根寬大的石柱後發現了一名靠柱而坐、披着長袍鬥蓬的老者。路行雲看到那雙湛藍的眼睛和花白的胡子,料是大巫祝無疑,連聲呼喚,卻得不到回應。當下着急,伸手一推,豈料大巫祝身子一斜,雙手僵直,原來竟是死不瞑目。他大驚失色,探探鼻息,已然全無,又撥開袍襟看,但見其人胸前,有着一道深深淤黑的拳印,想是受了重擊,當場斃命。
統治蘇蠻汗國的國教長生教派最高領袖大巫祝,居然被提婆達羅一拳打死了?
路行雲百思不得其解,反複确認,最後隻能接受這個事實。他頗有些失魂落魄在大堂遊蕩許久,找遍了所有角落,不時呼喚,甚至又下水池摸了幾番。然而,崔期頤真如人間蒸發了般,杳無音訊。
噴泉嘩嘩,在路行雲一連串的呼喊落定後,聽起來分外清晰。
路行雲低頭踱步至噴泉邊,俄然心生一股大怒,拔出龍湫,用力縱劈,劍氣如虹,徑直将噴泉整整齊齊斬爲兩半。藍色的泉水,頓時流涎滿地。
“期頤到底去了哪裏?”
怒氣宣洩完了,路行雲稍稍心靜,提着劍站在流淌的泉水中思忖。
“提婆達羅來神堂做什麽?他是右賢王的幹将......右賢王當日說了,必要得到闊闊拉......右賢王眼線遍布宮殿,或許、或許一早就探得了期頤知道闊闊拉下落的消息......”
路行雲想着想着,思緒慢慢廓清。
“所以提婆達羅來神堂是......是爲了擄走期頤......他沒達到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也就是說,方才他扛着的麻袋......”
路行雲渾身一悚,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當即就要追出神堂。可走了幾步,又想:“不成,且不論提婆達羅已走遠難以追蹤,就算我追得上他,如何能是他的對手,隻能白白丢了性命。看來爲今之計,隻能舍了左賢王,去右賢王那裏,用闊闊拉交換期頤。”轉而有些爲難,“不過,期頤内傷是否痊愈了?若右賢王僅僅讓提婆達羅帶走期頤,卻沒辦法治好她,到頭來又有何用?”思及此處,端的是糾結萬分。
他邊想邊走,不意回到了琉璃大門處,低頭瞧見滿臉是血的臨覺道忞,搖了搖頭。
這胖大和尚雖說行事不端,但那日兩人在回廊同行交談,路行雲卻隐約感到其人内心深處似乎藏着極大的委屈與怨念,今日遽而身死,不免有些惆怅。
未曾想,剛要離開,臨覺道忞身子一動,居然咳嗽了兩聲。
“大、大師......”路行雲腳步遲滞,吃驚道,“你還撐得住?我這裏有丹藥,先給你用上。”
臨覺道忞口帶血沫,虛弱道:“不勞少俠費心,貧僧經脈盡斷、髒腑皆碎,斷無存活的道理,這條性命算是交代了。咳咳咳咳,貧僧殺戮過甚,違反釋教慈悲爲懷的宗義,已經做好了下十八層地獄、償還業報永世不得超生的準備。”說着話,卻輕輕抖了抖僧袍大袖,從裏頭掉出一張牛皮紙。
路行雲俯身拾起牛皮紙,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文字,個個小若蚊蠅,疑惑道:“這是什麽?”
臨覺道忞沒回答他,反而道:“今日清晨,貧僧......咳咳,貧僧聽說少俠的朋友在治療中似乎出了岔子......身體......身體狀況不妙......”
路行雲驚道:“出什麽事了?”
臨覺道忞嘴角流血不止,滿是血泡:“不、不清楚......還沒到死的那一步,但、但是兇險異常,離死也不遠了。”
路行雲面色陡變,顫聲道:“怎、怎會如此......”
臨覺道忞道:“長生教派終不靠譜,要救你朋友,咳咳,還得靠我佛門的法子。”
“什麽法子?”
“找到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他們一個會梵天白象功,一個會座獅地獄功,都是我佛門至高絕頂神功,兩功齊發,當能徹底熄滅心火,救你朋友。”
路行雲道:“若這樣能救,當初何必将我朋友送來泡龍城?”
臨覺道忞道:“神功有效,但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的功夫沒練到家,要催動功法救你朋友,勢必元氣大傷,他們還要幫左賢王做事,自不願意爲你朋友作出犧牲。”接着道,“可是,你......咳咳,你把這張牛皮紙交給他們,他們就願意救你朋友了。”
路行雲看看手中的牛皮紙:“把這個交給他們?這上面寫着什麽?”
臨覺道忞長歎道:“數十年苦心孤詣忍辱負重,才換來這一張牛皮紙。道忞福薄,沒緣分看到正統佛門光大的那一日,就讓陽琏真伽他們得些好處吧。咳咳,無所謂了,我四人最初說好了同心協力,本也不該、不該各藏私貨,走到今日這地步......”
路行雲猶豫不決:“可是我朋友被右賢王的人搶走了,我去找左賢王,救不了她啊!”
臨覺道忞雙目圓瞪:“你不送牛皮紙,你朋友必然重傷而死!”中氣十足說完這一句,吐出口血,當即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