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弘會隻覺一股前所未見的強大壓迫力撲面而來,不由自主往後退去。
董劍仙舉步生風,晃身貼近。
雙方相距隻剩半拳,殷弘會手中無劍,倉促之際,隻得劈掌打向他的脖頸。
董劍仙稍稍側頭,避開攻擊,雙手随即平托。頓時,地面隆隆顫動,散布草木石礫的根根松針仿佛爲磁鐵吸引,同一時間全都筆直升起,随着氣浪起伏,如在水中懸浮。
殷弘會站立不穩,更被眼前景象震懾,鬥志喪失,跌跌撞撞往邊上跑去。
董劍仙目光如刀,陡然精光盛放,無數松針倏然自四面八方會聚,簇簇成股,齊動猶如海洋群魚,在半空飛速穿梭,直撲兀自狂逃的殷弘會背脊。
針落成雨,殷弘會尚不及慘叫,就被推着摔出十餘步,重重倒地。松針似鐵針,紮滿他周身,體無完膚。
數丈之外,大力壓制着路行雲的顧時清見此情形,怛然失神。正光府雖隻重元氣修練,但對玄氣亦有研究,弟子不通其道,卻知其理。他蓦地記起幾年前蔺人雪曾經點評元氣與玄氣兩種修練路徑的優劣,當談及修練玄氣的優點時,态度亦頗爲肯定。
這便是,胸中有雲岚丘壑,刀劍細轉寫意,草草一條橫線自成春江潮水。
玄氣練到極處,能運用天地之力随心所欲,心之所向,欲無不就。
可是,人不同于靈、妖,畢竟天生以元氣爲本。以正光府之強,爲登極頂點,依然不免抛棄玄氣,精研元氣。或問世間,有誰尚能勝過正光府高手?
凡人之力,運用玄氣終究有限。
不過,當下顧時清腦海一念閃過:“他不是人。”
董劍仙竟能驅動松針,瞬間擊殺殷弘會。這般威力,至少在顧時清數十年的生涯中,從所未見。
殷弘會不聲不響便即死去,餘下三名正光府劍客卻不信邪,先後飛身出劍,自三面夾擊董劍仙。
風雲突變,一道閃電劃過天際。
顧時清驚覺,暗道不好。猛然想起不久前針葉莽原上空那來去不定的電閃雷鳴。
隻是這次,閃電過後,董劍仙陡然色變,躬身“哇”地吐出口血來。
三名正光府劍客寒鋒均至,直逼董劍仙面門。
董劍仙悶哼擡頭,左手扣一劍、右手擋一劍,任由第三劍疾刺。
三名正光府劍客中的兩名劍斷人飛,中間一劍不依不饒,須臾便要貫穿董劍仙的頭顱。
“去死!”
年輕的正光府劍客咬緊牙關,誓要爲同門師兄報仇雪恨。他苦練劍術十餘年,多年的練習使他的手腕值此關鍵時刻自然而然繃緊,比鐵犁木更硬、比松樹幹更直。隻隔分毫,他相信,世上無人能避開這一劍。
誰料董劍仙并不閃避,出人意料張開嘴,長劍從他唇邊掠過,隻進寸餘,但聽“當”一聲響,長劍居然被他緊緊咬住,紋絲不動。
那名正光府劍客突然受阻,虎口劇震,全力以赴的身軀瞬時與長劍脫節。
董劍仙長劍在口,伸手一掌搭在了那名驚慌不已的正光府劍客肩頭。
“噼噼啪啪”,電花沿着長劍爆裂,那名正光府劍客也在同時如遭雷劈,焦枯委頓。
輕風将煙塵吹散,些許飄落董劍仙的頭上袍上,他卻在這時候又吐了口鮮血。
顧時清一劍挑開路行雲,縱身躍至高處,道:“孟師兄,有鬼!”
孟老方其時與燕吟纏鬥,隻覺燕吟雖然實力不如自己,但鬥志極其旺盛,越挫越勇,想要将之拿下,并非易事。當下聽顧時清呼喊,抽身問道:“怎麽了?”
顧時清道:“你徒弟死了。”
孟老方之前心無旁骛,這時聞言大驚,先看裴鲸尚且活的好好的,再看殷弘會。隻見董劍仙周圍三具屍體橫陳,其中一具周身如披猬衣,伏屍在地,自是自己的愛徒殷弘會無疑。
“阿會!”
孟老方登時間悲憤交加,立刻舍了燕吟,轉身足點輕葉細枝,攻向董劍仙。
“劍......公羊先生!”
路行雲望着滿嘴是血,步履蹒跚的董劍仙,極爲焦急。适才對方的驚人之舉雖然厲害無比,但此刻模樣,幾乎與昏迷倒地隻剩一線之隔。
孟老方憤怒已極,淩空便出劍,劍氣暴溢,破風形成扇面。
劍尚未擊中董劍仙,他腳邊四周的叢草就已給劍風劍氣壓得大片大片偃伏貼地。
董劍仙長發散亂,絲絲縷縷,一直低着頭,無動于衷。
孟老方長劍從他頸後驟然斬落。
“納命來!”
孟老方聲嘶力竭,帶着無限怒意卯足元氣。當是時,董劍仙周身如蒙熒光,熒光閃動,一束光脫離其身,直沖九霄雲外。
緊接着,悶悶滾了許久的暗雷在天際爆裂,孟老方劍鋒抖動,好似觸到了堅壁、又似陷入了棉絮,在分寸間來回進退,無法傷及董劍仙肉身分毫。
顧時清仰望逐漸烏黑的天,卻見乍起電光穿過濃雲,直落千丈,不由驚呼:“糟了!”
孟老方亦注意到了天雷轟頂,他鹞子翻身,抽出長劍,就在天雷打在自己身上的一霎間,反手斜斬,一斬破天雷!
雷火旋張,将他須發衣裳燒盡泰半,他面如焦炭,雖然保下性命,但渾身泡腫,麻痹難當,連劍都抓不穩,幾個起落躲到數丈外。
一切就發生在面前,裴鲸毛骨聳然,撇下定淳,直奔孟老方,将他扶住:“師父!”一扶之下,觸電般收手,低頭一看,滿手是血。
孟老方周身皆是血水,已失神志。
“師父!”
眼見師弟慘死,師父身受重傷,裴鲸方寸大亂,心無戰意,抱起孟老方就走。另有幾名正光府的劍客惶惶無助,也跟着走了。
顧時清見狀,喊道:“帶上藍眸少女!”
一轉眼,但見燕吟狂劍不休,早将挾持闊闊拉的幾名正光府劍客逼開。
顧時清返身去攔燕吟,然而餘光掠見,路行雲與定淳都追将上來,暗暗叫苦。尤其是遠處身手驚人的董劍仙更讓他恐懼。但想:“今番形勢不利,不可戀戰,那藍眸少女與青光寺和尚及無雙快宗劍客有幹系,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這筆帳先記着,下次再去讨個說法!”如此思定,招呼左右:“别管他們了,我們走!”
孟老方、顧時清等一衆正光府劍客,很快消失在了深林之中。
燕吟抱着闊闊拉落地,輕聲道:“下來了。”
“唔......”闊闊拉想是受極了驚吓,纖弱的身子纏鬥不住,低泣着緊抱燕吟,躲在他懷裏就是不肯松手。
燕吟蒼白的面頰,泛出些粉紅。他經過與孟老方的激鬥,呼吸急促、血液湧動,其實本該坐地調息才是,但此時的他,極力穩住并不強壯的身體,硬邦邦站着不動。
路行雲寬慰了闊闊拉幾句,耳邊草木窸窣,轉眼看去,紅衣道童朱鯉拖着董劍仙慢步走來。
董劍仙雙眼翻白,口吐白沫,想是暈了。朱鯉走一步咳嗽一下,快到身前,竟而“哇啊”大噴血柱,小小的人兒撲倒在地。
定淳趕緊上去想幫助朱鯉,但朱鯉甩開他的手,惡狠狠道:“小秃驢,滾遠些!”态度雖極其蠻橫,但虛弱顯而易見。
“小僧這裏有救治内傷的‘半心丹’......”
“不要你這些秃驢的丹藥!”朱鯉冷冷打斷他話,“說好的三件寶貝,給我吧!”說着,從地上掙紮起身,盤腿坐在原地。
路行雲道:“小朋友,你剛才去哪兒了?”
朱鯉道:“我沒有去哪裏。”
路行雲走到董劍仙身邊蹲下,探了探鼻息。朱鯉道:“他死不了,哼哼,若非當初形勢逼人,我如何會借這廢物的殼兒。可惜他還是太弱了,當不得我的力量。早晚我必要恢複本尊,一展峥嵘。”
定淳聽得“本尊”二字,問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你是靈精嗎?”
朱鯉嘎嘎直笑:“靈精,你這小秃驢沒禮貌,瞧不起我?”
路行雲聽他左一個“小秃驢”,右一個“小秃驢”,不快道:“小朋友,你這麽丁點大人,說話要注意禮貌。”
定淳搖頭道:“這位小施主隻是幻化成人形罷了,若變回本态,自無這般小。”
朱鯉咳嗽着道:“這個小秃驢說的是,我本該誇獎他兩句,怎奈我平生恨透了秃驢,有好話也是不會說的。”
路行雲疑惑道:“你難道和青光寺的和尚有仇?”
朱鯉道:“無仇無怨,但......”說到這裏,胸口劇烈起伏,血從口出。
路行雲抱手皺眉:“你受傷了。公羊先生說了,你不能再逞強。”
朱鯉冷笑:“我若不逞強,這廢物今日就死了。”眼光掃了掃不省人事的董劍仙。
定淳說道:“阿彌陀佛,這位道長身懷驚世絕技,威力之強,實乃小僧生平僅見。今日若不是他出手,恐怕兇多吉少。”
路行雲接話道:“定淳師父,這位道長道号‘公羊’,姓董人稱劍仙。早前還有些不行,覺得名不副實,今日一見,手段高明,當之無愧‘劍仙’之名。”
朱鯉叫道:“放屁、放屁,統統放屁!今日是我借了他的殼,沒有我,這廢物頂什麽用?隻怕一劍就給人刺死了。”
“借了他的殼?”路行雲一怔,轉視定淳,“什麽叫做‘借殼’?”
定淳搖着頭道:“不清楚,書中也沒見過。世間靈精,有幻化成人的,沒聽說過還有什麽‘借殼’的本事。”
朱鯉道:“要不是那時候情況危急,我又怎麽會找上這廢物,唉,造化弄人,一失足,卻與他難舍難分了。”
路行雲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覺他氣色前所未有的差,嘴角滲血不斷,道:“公羊先生沒有性命之虞,躺一會兒給點丹藥就能轉醒。你有嚴重内傷,不能再拖下去,得盡快治療。”
朱鯉道:“你說的是,但我療傷,不用丹藥。我說過,幫你找到寶劍,你把寶劍上的寶貝給我。我吃了寶貝,就能好一些。”
路行雲一晃龍湫,劍穗上三件寶貝晃蕩,完好無缺。
朱鯉等得不耐煩,兇起來:“磨蹭什麽!拿來!”情緒激動,又吐兩口血,幾乎暈厥。
路行雲不答,默默看着他。
朱鯉似乎有些絕望,凄凄慘慘道:“我就知道,這世間的人,就沒有好的。我盡心竭力,幫你們擊退強敵。而今命在旦夕,你卻恩将仇報,當場食言。早知如此,我就該、我就該......”說着說着,竟是淚如雨下,哽咽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