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石屋,路行雲徹夜輾轉難眠。有時想到崔期頤的傷勢與詭秘難測的長生教派,有時又想到蘇蠻宮廷左賢王與右賢王的明争暗鬥,他雖是落拓不羁的性子,但此時亦不免有種被旋渦慢慢卷入、身不由己的危機感。
尤其想到一旦崔期頤醒來,面對蒙巴圖克等人的問詢無法道出闊闊拉的下落,勢必将陷于危局。箭在弦上,自己卻還沒能想好退路,越想越是擔心,生平頭一遭感受到了随波逐流的無助。
不知不覺,時已至清晨。
路行雲洗漱罷了,神思廓清,想道:“事到如今,隻能先取回龍湫與平川再說。倘若回來後,期頤傷勢已痊愈,我自當向左賢王說明原委,他刀劍相加也好、要求追查闊闊拉也罷,所有責任我一力承擔。”一夜苦思解惑,還不如起床洗把臉來得有效。
因記着與董劍仙、朱鯉的約定,路行雲用完早膳,穿戴齊整了便出石室。蔔一出門,女官候在那裏,笑眯眯行禮問道:“貴客這是要去哪兒?”
路行雲随口應付道:“四處轉轉。”也不與她多話,徑上回廊,走出幾步,忽而心想:“不對啊,我并未搖動挂在屋檐下的那串銀鈴,她怎麽自個兒就來了。”當下返身回去庭院,那女官卻已經不見了。
“怪了......”
路行雲暗暗覺得蹊跷,但覺這蘇蠻宮中風雲詭谲,不應停留太久,于是加快腳步,迅速跑出了宮殿。
今日碧空無雲,天光不錯。路行雲沿道問路,很快來到城北文廟。
泡龍城是蘇蠻領地,但文廟内外行人進出如流,香火鼎盛,由此可見,城中必也定居住着不少漢人。以文廟爲中心,遠近街道布置與中原腹地的城鎮别無二緻,路行雲看着熟悉街景、聽着漢話鄉音,甚感親切,心情複振。
文廟前的兩個威風的漢白玉大石獅當中,紅衣道童朱鯉舔着一串糖葫蘆看着路行雲。
這孩子雖是一副純真無邪的模樣,但路行雲并不敢有任何輕視。
“路少俠,你不守時。”朱鯉張口囫囵吞下一顆糖葫蘆,悠然說道。
“我怎麽不守時了?”
“說好了午時,你來早了。”
“怎麽?來早了我們就不能早點出發?”路行雲居高臨下看着朱鯉。
朱鯉擡頭,粉粉嫩嫩的臉蛋一鼓一鼓:“可是公羊先生還沒完事。”
“沒完事?”路行雲左右看看,果真沒找到董劍仙,“他在幹什麽?”
“他說他要練劍。”朱鯉面無表情,兩排貝齒木然上下械動,“他說許久沒練劍了,生怕劍法生疏,出發在即,他要加倍努力,從昨夜至今,廢寝忘食徹夜練習呢。”
路行雲道:“好的。”又道,“那就等他練完了再走。”
朱鯉坐在台階上,發着呆不說話。
過了片刻,路行雲見朱鯉那串糖葫蘆吃得差不多了,笑道:“小朋友,還想吃嗎?想吃的話哥哥給你買。”
朱鯉笑道:“好,謝謝路少俠。”
路行雲拿着幾個銅闆,問街角賣糖葫蘆的小販要了串糖葫蘆,拿到朱鯉面前晃了晃:“小朋友,糖葫蘆買來了,你要吃可以,但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朱鯉笑容依舊:“那我不要了。”
路行雲道:“你還沒聽我問的是什麽,怎麽就拒絕?”
朱鯉道:“我突然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
路行雲無可奈何,正沒台階下,這時候董劍仙突然匆匆忙忙跑來,嘴裏不住說道“我來晚了”,一看路行雲手中那鮮豔欲滴的糖葫蘆,直接搶過放進嘴裏:“辛苦了一日一夜,什麽都沒吃,恰好拿它解解饞。”轉視路行雲,故作驚訝,“哦呦,原來是路少俠,哎呀呀完了完了,我走得急眼花沒看清楚,實在對不住......”說到這裏,将那串帶着口水的糖葫蘆抽出來遞向路行雲,“要不你拿回去吧,我不能奪人所好。”
“沒事,你吃吧,我不好這口。”路行雲嫌棄地擺擺手。
“對不住、對不住......”董劍仙谄笑不已,理所應當吃起了糖葫蘆。
路行雲對朱鯉說道:“平川劍可以給我了吧。”
“給你。”朱鯉屁股一擡,露出下面放着的紅色長布包裹。
路行雲伸手取過包裹,輕輕一抖,紅布落下,崔期頤的愛劍平川在陽光下冷素依舊。一股清涼的感覺直透他的心底,這是與手持龍湫時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怎麽樣,還稱手嗎?”董劍仙三下五除二嗦完所有的糖葫蘆,滿口大嚼着問。
“當然。”路行雲笑道,“天下就沒有我路某不稱手的劍。”
“那就好。”朱鯉拍拍屁股站起來,“人到齊了,我們走吧。”
路行雲别好劍,道:“我們去哪裏?”
董劍仙道:“泡龍城以南二百裏,針葉莽原。”
路行雲沉吟道:“針葉莽原......我聽說是晉國與蘇蠻交界之地,兩國都不管,素來荒蠻無比,不僅有山精野怪肆虐,兩國走投無路的巨盜悍匪也會藏身,我的劍兄,竟然會在那裏。”心有疑惑,“二位是怎麽知道的?”
董劍仙道:“天機不可洩露,你隻要相信我們便是。”
換作他人,路行雲定然不理會這類空口白話,但他記得前日朱鯉驚人的表現,内心震撼猶未消散,隻覺這兩人雖看着不靠譜,實則必然有着大來頭,自是無多言語,點頭道:“好,我相信你們。”
三人随即出城,直奔南方。
泡龍城周邊軍事戒備森嚴,但路行雲有蒙巴圖克的一串金珠鏈子在身,可比任何通行證都好使。蘇蠻軍官軍士隻要見着了這金珠鏈子,甭管原本多麽嚣張跋扈,一個個都像洩了氣的皮球,再三敬重。
朱鯉看得眼直,羨慕道:“哇,路少俠,你這個金珠鏈子好漂亮,送我吧。”
路行雲道:“這可不是玩具,你一個小朋友,戴鏈子做什麽。”
朱鯉撅撅嘴道:“本來還想着,你如把這鏈子給我,我就回答你的問題呢。”
董劍仙插嘴問道:“什麽問題?”
朱鯉指着路行雲道:“你問他。”
路行雲想了想道:“下次再說吧,這條鏈子不隻好看,用處太大了,我還得用它。”
朱鯉哼了一聲,别過頭不再理他。
路行雲看朱鯉一個人生着悶氣在前走得遠遠的,問身邊的董劍仙道:“公羊先生,你怎麽收養了這麽個孩子?”他已然看出董劍仙與朱鯉絕非父子關系,由是發問。
董劍仙歎口氣,又搖搖頭:“此言差矣,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收養這麽個孩子啊,是他自己找上我的。”
路行雲越聽越奇:“這孩子自己找上你的?這是怎麽回事?”
董劍仙低頭道:“是......但是這件事,卻不太好說......”
兩人交談不幾句,朱鯉蹦蹦跳跳回來,道:“你們看,前面有馬車。”
路行雲見得一輛馬車停在路邊,三名蘇蠻軍士正坐在地上休息,說道:“這是蘇蠻用來運送物資的馬車,你難道想坐?”
朱鯉笑嘻嘻道:“不可以嗎?有了馬車,我們就省事多了。”
路行雲拍了拍自己脖中挂着的金珠鏈子:“我去試試。”徑直走向那三名蘇蠻軍士。
三名蘇蠻軍士見有來曆不明的人靠近,全都警惕地起身拔刀。
路行雲說明了來意,照例晃了晃金珠鏈子,三名蘇蠻軍士見之驚異,但交頭接耳一番後,收刀行禮,當中一個會講漢話的說道:“貴人,這輛馬車上裝的是極重要的一批軍資,上峰給了死命令,入夜前必須送到目的地,故而馬車借不了,請貴人諒解小人們的難處。”
“我們要去南面,要是順路的話......”
蘇蠻軍士搖頭道:“小人們要去的是東面,恐怕路不對。”
路行雲見他們态度懇切,自也不願相逼,回頭對跟上來的朱鯉說道:“這輛馬車不能借,我們路上再找找其他的吧。”
朱鯉不樂意,跳到一名蘇蠻軍士身邊,伸出了手。那蘇蠻軍士不解其意,但看這孩子冰雪可愛,以爲他和其他孩子一樣,仰慕軍人,是來讨拉手的,便和藹地将手遞了過去。可誰也沒料到,就在兩手相觸的刹那間,那蘇蠻軍士竟“噗啦”一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另外兩名蘇蠻軍士眼睜睜看着同伴沒了,大驚失色,左顧右盼找人,路行雲卻看到,那消失的蘇蠻軍士原先站着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堆灰燼。
“慢——”
路行雲驚呼未落,朱鯉左手與右手已經分别拍中了那兩名蘇蠻軍士的身子,又是“噗啦噗啦”連續兩聲,所有的蘇蠻軍士在眨眼間不翼而飛。
朱鯉轉過身,笑道:“路少俠,現在可以坐馬車喽!”
路行雲身子僵滞,張目結舌:“你......你殺了他們......”
一陣風吹來,地面上三堆灰燼齊齊飛散,飄動如絮。
董劍仙趕到現場,捶胸頓足:“唉!你不是說過,再也不殺人了嗎?”言下之意,那三名蘇蠻軍士,果真是被朱鯉變成了灰。
朱鯉看兩人非但沒有誇贊自己的意思,反倒接連诘責,好生委屈:“我說沒有人來傷害我,我就不會殺人,但是他們、他們都不給我馬車,傷害我了......”
董劍仙道:“他們傷你什麽了?”
路行雲則退後一步,抽出平川劍正對朱鯉:“說,你到底是什麽來路?”他已認定,眼前這個看似純真無害的孩子,很可能是老妖變出的幌子。
隻是話音才落,便見朱鯉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雙眼翻白,先往後倒去。
董劍仙見狀,急忙搶上前将他抱住,歎息不止:“又暈了,和前日一樣。”
“和前日一樣?”路行雲又想起前日那場沒來由的大雨,當下看向昏迷的朱鯉,滿腹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