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流水嘩嘩,路行雲潛伏其下,越聽越不對勁兒。
女子嬌笑罷了,道:“都說蘇蠻的男子粗野,可現在看你,卻是小嘴抹了蜜。”
蒙巴圖克笑道:“那當然了,我蘇蠻大國禮儀博大精深,豈是中原晉國可比的。我想你在晉國宮中,定然沒有在我蘇蠻這般快意舒服。”
女子道:“那是自然,我雖自小入宮,受人敬仰傾慕,但内心的苦楚,誰人能知?”短短一歎,“都說母以子貴,可那晉國皇帝不近女色,碰也不碰我,我哪有出頭之日。”
蒙巴圖克道:“連堂堂真龍天子都疲軟無力,晉國之衰敗由此可見,怎麽與我坐擁萬千雄壯男兒的蘇蠻相比。我蒙巴圖克又是蘇蠻部男兒中的佼佼者,晉國皇帝不給你孩子,我給你,你我在一起,生他十個八個,把我蒙巴圖克的血脈散播流傳開來。”
“又在胡說了。”女子嬌嗔道,“誰答應與你生孩子了。”
蒙巴圖克道:“你是長生天賜給我的禮物,我怎能違抗長生天的意思。”
女子道:“幹長生天什麽事?”
蒙巴圖克道:“是我牽線搭橋,促成了蘇蠻與晉國現在的太平。晉國皇帝送我蘇蠻歲币,還獻上自己的妹妹嫁給榮利那老匹夫。我那時怎會想到,晉國皇帝的妹妹竟實則是他的老婆,嘿嘿嘿嘿,我起初憤怒,可看到了你,氣都消啦。你說,若不是晉國皇帝和榮利的腦袋都出了問題,我如何能得到你?這不是長生天促成的良緣是什麽?”
女子道:“你倒也無須太得意,晉國皇帝沒有嫡系的姐妹,無兒無女,要與蘇蠻可汗聯姻,自是隻能冒名頂替了。”
蒙巴圖克道:“怎麽?晉國皇帝不成器,他老爹、爺爺也不成器?偌大皇室裏連個合适聯姻的女眷也找不出來嗎?想我蘇蠻部的王族女子,可是數以千計呢。”
女子道:“你不是知道晉國的事體嗎,晉國自開國以來傳承不過祖孫三代,哪來得及開枝散葉。晉國前一個皇帝武朔帝本來有機會多留幾個子嗣,可惜死得早了。”
蒙巴圖克道:“武朔帝怎麽死的?”
女子道:“我不清楚,我那時候年紀還小,沒機會到深宮侍寝,不然必定抓住機會,把武朔帝拴得死死的,哪輪得到興統帝那小子冷落我。”
蒙巴圖克大笑道:“你倒是自信得很呢,可我怎麽聽說,武朔帝身邊有絕世美人,曾令他一連數月罷朝廢政,連正派皇後都扔一邊不看一眼呢。”
女子道:“看不出來,我的左賢王大人知道的真不少。”
蒙巴圖克笑道:“那絕世美人是什麽來曆?”
女子惱道:“怎麽?你連她也不想放過?”
蒙巴圖克急忙安慰道:“不是,我有了你,哪還敢打其他女人主意,單純好奇罷了。”
女子氣鼓鼓道:“我不知道。”
蒙巴圖克道:“好,不知道就不知道。我的好阿蘭,别生氣咯。”又道,“我今日摒退了你這藍宮上下的閑雜人等,就是爲了不受别人打擾,好好陪你。”
路行雲往後面聽着,皆是兩人調笑尋歡之聲,不堪入耳,正想離去,沒想到身旁突然有人低聲道:“施主,你在這裏做什麽?”聲落手起,往他肩上搭去。
“嗯?”
路行雲回身擋了一掌,兩掌相觸,他隻覺對方掌力綿柔,卻有排山倒海之力向自己湧來,擡頭看去,卻是“四逃比丘”之一的臨覺道忞。
臨覺道忞拳掌功夫了得,當日連叔山均都遜他一籌,路行雲抵不住他掌力,往後撞去,但聽得“咯嘣”聲響,噴泉被撞碎一角,泉水頓時傾瀉流涎滿地。
蒙巴圖克提着褲子小步跑來,見着狼藉景象,一臉詫異。
臨覺道忞雙目微閉,道:“阿彌陀佛。”
蒙巴圖克怒氣沖沖道:“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麽?”
臨覺道忞道:“小僧接到大王傳喚,特來觐見。”
蒙巴圖克便系上褲子邊道:“我不是說了晚上在綠宮見嗎?玉林通秀呢?”
臨覺道忞回道:“我與通秀老兄分别了真伽、行思,遵照大王的派遣,各去處理小事,小僧處理快了些,就提前來見,禀報形勢。想來通秀老兄再過不久也将到了。”
蒙巴圖克道:“你不在綠宮等我,怎麽找來藍宮了?”
臨覺道忞淡然道:“從旁人處打聽來的。”
蒙巴圖克看着他,很是不快,隻覺“四逃比丘”中就數這個胖大和尚最喜歡與自己頂牛,正想教訓幾句,眼瞅見路行雲,更爲惱火:“你呢?你幹什麽來的?”
路行雲尴尬道:“走錯了路,不小心轉到這裏。”
蒙巴圖克看着破碎的噴泉:“這又是怎麽回事?”
臨覺道忞道:“适才小僧見噴泉下藏着個人,以爲宮中進了賊,出了一掌。”
路行雲道:“我掉了幾個銅錢在地上,正蹲下來撿銅錢,沒想到被大師誤當成了賊人。”
蒙巴圖克猛搖頭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小王現在有要事處理,你們全都退出藍宮!”
臨覺道忞躬身道是,路行雲亦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兩人随後離去,默默沿着一條回廊走。
路行雲道:“道忞大師,宮裏道路我不熟悉,勞煩你爲我指條路。”
臨覺道忞點點頭道:“自無妨,施主先跟着小僧便是。”
路行雲問道:“道忞大師,你可知道榮利可汗出了什麽事?”
“出事?施主指的是?”
“身體方面。”
蘇蠻可汗榮利少年即位,數十年來帶領蘇蠻先後與大周、大晉交戰,聲威蓋世,被視爲中原王朝最危險的敵人。中原地區都會用“再哭引來榮利把你捉去草原喂狼”之類的話吓唬哭鬧的小孩,是以在路行雲的記憶中,榮利算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這樣的枭雄,即便稱不上英明神武,至少也是智勇兼備,然而路行雲從蒙巴圖克的話裏行間,聽到他對榮利的态度盡是輕蔑。尤其是那句“腦袋都不好使”,印象深刻,想來榮利必是遭遇了什麽變故。
臨覺道忞遲疑了片刻,應道:“小僧不是很清楚,隻知道從數月前開始,可汗就閉帳不理政事了。”
“不理政事......”路行雲還想再問,但臨覺道忞雙目半閉,似乎不願再說,于是換個話題,“我記得左賢王讓四位大師留在宣威沙漠繼續追蹤什麽人來着,怎麽大師這就回了?”
臨覺道忞道:“大王覺得身邊缺人辦事,所以臨時将我與玉林通秀召回,方便使喚。宣威沙漠那邊,有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也夠了。”
路行雲道:“陽琏、臨覺、玉林、大慧四寺在中原雖比不上青光寺地位崇高,但同樣爲佛門顯赫之地,即便對佛法理解不同,四位大師又何必棄寺遠遁北疆呢?”
臨覺道忞歎道:“世人皆謂我四人是辯論輸了,才離開中原。但佛經辯論,勝敗本是常事,我四人自小研讀經義,哪裏會是那般心胸狹隘之輩。唉......”
路行雲疑道:“可我聽青光寺的僧人說過這件事的始末,言之鑿鑿,難道四位大師北上,另有緣由?”
臨覺道忞搖着頭道:“若盡信史,不如無史。青光寺主掌中原釋教,兼攬佛史編纂的大權,他們要怎麽寫,我們也沒辦法改變。”接着臉上浮現幾分憤慨,“當時情況,我四人不及早脫身,恐怕下不了雲蓮峰;不盡快北逃,就永遠無法離開中原。”路行雲看着臨覺道忞紅光滿面,詫異萬分。
臨覺道忞道:“我四人本謂天地之大,已無容身之地,豈料來到蘇蠻,又獲新生。”
“又獲新生?指的是蘇蠻替你們重建寺廟之事嗎?”
臨覺道忞道:“心中有佛法,便似佛祖坐一蓮葉,亦成大雄寶殿,區區幾座寺廟,又算得了什麽?我四人之所以願意留在蘇蠻,隻因爲長生教派......”說到這裏,眉間皺起,僧袍一擺,指向左前方,“施主,你走這邊。”
眼前,是個叉路口。左邊是玉石走廊,右邊是入宮時經過的檀木走廊,身後來路則是黃金走廊。
路行雲暗歎一聲,點頭道:“多謝大師指點。”
臨覺道忞眼皮微擡,寬厚的身軀轉過去,沉沉說道:“施主,宮城深深,可别再走錯路了。”說罷,踏步徑往檀木走廊方向去了。
路行雲順着玉石走廊很快回到自己住的石屋。
女官在門口候着,見了他恭敬行禮道:“貴客,女貴客的身子已擦拭完畢了。”
路行雲道謝,推門進屋。奢華精美的蒲葉床上,崔期頤平躺依舊,但全身滿是風塵的衣裙已經換成了光鮮亮麗的蘇蠻長袍。轉頭看,床前整整齊齊放着好幾疊衣褲,各式各樣都有,當然也有漢服。
“我爲漢人,自當穿着漢服。”
路行雲身上又濕又髒,覺得與屋内的整潔美麗太不相稱,又怕不當心弄髒了崔期頤的新衣服,所以選中了一套中意的漢服,就在室内換了起來。
換完新衣服,又擦了擦臉頰,抹幹了頭發,路行雲登時神清氣爽。這才靠近床前,觀察崔期頤的情形。
“也不知那些豔奴做事細心不細心,可别弄傷了期頤,火上澆油。”
路行雲趴在床前,凝視崔期頤的臉蛋兒,卻見她雙頰生暈,如似火燒。
“這是怎麽回事?”
路行雲大爲吃驚,隻道是豔奴不小心弄傷了崔期頤,心裏着急,就要探身查明。
不想手才觸碰到綢被,崔期頤睫毛顫動,雙眼竟是緩緩睜開。
“期頤,你醒了!”
路行雲大喜過望,疾聲呼喚。但一連呼喚幾次,崔期頤除了眨巴眨巴眼睛,别無回應。
“哦,是了,期頤雖能睜眼,但說不了話,手腳也動彈不了。”
路行雲想到陽琏真伽曾說過的話,暗自點頭。
饒是如此,他仍然高興,在崔期頤的床前坐立不安,時而起身踱步,時而與崔期頤述說這幾日經曆的事,好生興奮。
崔期頤隻是靜靜地聽着,不時眨眨眼。
說到後來,路行雲猛然想到平川的事,笑道:“期頤,我今日撞見兩個人,他們找到了你的平川劍,我已經答應他們,和他們走一趟,這樣既能拿回你的平川,也能找回我的劍兄。你說,我運氣好不好?”
路行雲興緻勃勃等着崔期頤眨眼回應,但不知怎麽,崔期頤此時卻沒有眨眼,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你怎麽哭了......”
路行雲伸手提她揩去眼淚,然而揩去一滴,又滾出來兩滴。揩去兩滴,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抑制不住地湧出。
正在這時,屋外女官說道:“貴客,有使者來了。”
路行雲轉頭一看,一名穿戴講究的蘇蠻官員立在門外。他問道:“什麽事?”
蘇蠻官員道:“右賢王讓小人找路大貴客一叙。”
“右賢王?”路行雲一怔,以爲自己聽錯了,“是左賢王還是右賢王?”
“是右賢王。”那蘇蠻官員輕咳兩聲,“右賢王說他有些事關于長生教大巫祝,想與路大貴客談談,希望路大貴客能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