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暴襲來,天空宛若夜幕低垂,頃刻灰暗無窮。大沙暴帶起數不勝數的小沙暴,在荒原中似條條長蛇扭動,迅速撲向混亂的人群。
“跑啊!”
“沙蛇來了,他大爺的!”
路行雲在飛沙走石中舉目眺望,此時此刻,所有的落日軍騎士人驚馬駭,恐慌的呼聲此起彼伏,他們各自奪路狂逃,哪裏還顧得上再來圍攻自己與崔期頤。
大風沙沙作響。迎着逐漸猛烈的風勢,路行雲同樣感到雙足不穩。
“路大哥!”崔期頤低頭拉着路行雲的衣角驚呼,衣裙被風吹得就像橫挂的旗幟。
“拉住我!”路行雲一伸手,緊緊拉住崔期頤,将她的身子盡量貼向自己。
一陣飛礫“劈劈啪啪”掃來,路行雲用身子擋住它們,身後崔期頤彎着腰,一手握着路行雲厚實的手掌,一手遮住頭部,極力避免遭到沙石砸擊。
眼前一股強勁的灰色沙暴突然闖進人馬之中,路行雲眼睜睜沙暴所經之處十餘名騎士人馬俱飛,随着氣流瞬即螺旋上天,無助有如風中飄萍。
路行雲咬緊牙關,拉着崔期頤往外走,但隻覺身子輕盈的崔期頤爲勁風裹挾,有向外脫去的趨勢,當下無暇細思,一把将她整個人攬進懷中,大聲道:“抱緊我!”
崔期頤渾身緊繃,似是呆住了,繼而沙礫瓢潑般刮來,她再無遲疑,雙手箍牢路行雲的腰,把頭埋進路行雲的胸前。
不過片刻,沙暴愈加猛烈,仿佛無垠荒原都被掀了個底朝天,沙土在上、懸空在下。
路行雲走出幾步,雙眼勉強睜開,周遭半空盤旋的盡是人馬兵甲,他聽到背後震天動地的轟隆聲愈盛,有人聲嘶力竭喊道:“完了!大沙蛇到了......大沙蛇到了!”心知之前看到的那股巨大的沙暴已然迫近,更覺風鼓難擋。
“路大哥......”
崔期頤感到雙腳輕輕離地,與路行雲同時傾斜。
路行雲知道一切都已太晚,雙手也抱緊了她,低聲說了一句話,可是聲音被呼嘯的風聲淹沒。
崔期頤雖沒聽清路行雲說了什麽,但望着他堅毅的面龐,雖置身狂暴的龍卷黃沙生死叵測,卻是沒來由的安心。似乎視周圍的兇險爲無物,輕輕将臉貼在他領口。
昏天黑地也不知在空中幾次翻轉,又有幾次碰撞,兩人随着風暴的漩渦飄飛,身不由己。原先還偶然掠過耳膜的他人尖叫後來也杳不可聞。
直到漆黑一團的前方忽而透出幾點亮光,努力保持清醒的路行雲極力維持着身體的平衡,忍受着不斷擊打在全身的碎石沙礫,始終牢牢将崔期頤護在懷中。
渾濁黑暗的風牆孔洞漸多,光線從各個角落穿越,照在路行雲與崔期頤的身上。
路行雲心有所感,暗中凝聚元氣。
果不其然,再過片刻,原先托着身體的風力陡然一輕。同一時刻,風牆瞬時分崩離析,化爲烏有,兩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自百尺高空筆直墜下。
好在路行雲早有準備,憑借元氣底子“靜心訣”的走脈,在半空擺正身軀,落地之際,雙足先至,元氣化作輕煙,從腳邊四溢,形成反沖之力,大大緩解了墜落的傷害。加之腳下細沙松軟猶如絨毯,路行雲抱着崔期頤隻是往前不由自主踏出幾步,便即穩穩當當站住了。身邊相繼有各種大小物件甚至人馬墜地。他們自無路行雲的本領,基本全都沉沉摔死或是重傷,頓時哀鴻成片。
路行雲放開崔期頤,但見她閉着雙眼,滿頰紅暈,恍惚着尚未清醒。
正當時,忽聞幾聲清亮的唿哨,路行雲心裏咯噔一下,環顧左右。沙暴已經消逝,陽光熾熱,身處之地入眼皆爲層層堆堆金黃的沙丘。可是輕風掀起細沙飛揚,居然又有數百騎從沙丘的背後繞出,自八方圍城鐵桶,慢慢向路行雲與崔期頤所在的中心聚攏。
這些騎士所乘不再是戰馬,而是更爲高大的雙峰駱駝。
“呦嚯,當真是巴掌大的天下低頭不見擡頭見,怎麽又是你?”
一峰駱駝踏過流沙,從不遠處的緩坡走來。這駱駝不類凡品,渾身灰白,胸口披有厚實的白毛,更爲奇異的是,它的背極爲平坦,并無半個駝峰。懸在長長脖頸上的數個駝鈴清脆作響,騎在上面的一名大漢翻身而下,扭着自己醋缽大的拳頭,咧嘴大笑。
路行雲認得他,驚訝道:“叔山均。”
“是我。”叔山均傲然而立。他的背後,落日旗迎風飒飒、落日軍勇士密密匝匝。
這時,幾名落日軍勇士拖着一具奇怪的軀體到了叔山均身前。
“狗東西,把老子放下!”
叔山均低頭一看,渾身癱軟如同爛泥的彭太英叫罵不絕。他渾身關節都倒反扭曲,看上去就像反了腳、倒了背的椅子。
“嘿嘿嘿,彭老弟,怎麽半日光景不見就成了這副打扮?”叔山均壞笑道,“出寨的時候不是說,要風風光光打個大勝仗給大當主獻禮,可時下你這模樣,與‘風風光光’四字,不太搭界啊!”
“他奶奶的,就會說風涼話。老子的乩身給人壞了,又被沙蛇卷到不知何處,好端端個人,就像塊爛泥被風沙揉搓,換你,還沒老子這般風光!”彭太英罵罵咧咧,躺在地上一轉眼瞧見路行雲與崔期頤,登時色變,“他奶奶的,就是這臭小子!”
“這臭小子怎麽?”
“他看穿了我的乩身,險些要了我命!他奶奶的,還有那小妮子!”
“那小妮子怎麽?”
“老子喜歡她,要捉回寨裏暖被窩!”
叔山均皮笑肉不笑道:“你個半屍人不回枯冢荒廢裏待着,還要什麽暖床?就給你暖,你也無福消受啊!”
彭太英道:“閉上你狗嘴,老子心裏想,不行?”
路行雲聽到兩人對話,暗自心驚。他曾聽大師兄說過,世上除了人、靈、妖,還有魔與怪。魔與怪非天造地長而成,而是人或靈遭受煞氣的過度侵襲所導緻的異化變體,人過煞成魔、靈過煞成怪。
就以人爲例,若殺伐過度,長期浸淫在煞氣之中,身心就會爲煞氣裹挾。倘若元氣根基淺薄或意志不堅定的人,就極容易爲煞氣迷惑,丹田爲煞氣控制、元氣成爲煞氣爪牙,失去心智乃至崩毀形貌。而那些被煞氣侵蝕了大半,身體機理早已與常人迥異但尚存一絲神志的人,則稱爲半屍人。半屍人大多不願意完全成魔,所以會将自己的最後一絲神志儲藏在一件物品中,以免爲體内的煞氣吞噬,這樣的物品就被稱爲“乩身”。
乩身的質地大小種類等都沒有限制,彭太英的乩身就是他平素用慣了的藍色短劍。一旦藍色短劍受制,他那一絲僅存的神志就無法繼續引導他的身體運轉,從而會使得他體内的煞氣與元氣失去控制,交鋒震蕩,從而陷入兩者皆不可用的境地。
“要不是大當主念及舊情,你們這些不人不鬼的半屍人統統都要滾回墳堆!”叔山均輕蔑地看着手足無力揮動着的彭太英。
路行雲聞言,暗想:“定淳師父說過,落日軍的大當主鄧好酒曾是雍國右金吾大将軍,落日軍的成員也多來自雍國軍隊餘部。死人的煞氣重過萬物,世間論殺伐重地,莫過于戰場,這彭太英或許就是昔日雍國的将士之一。照此看來,偌大落日軍,絕不止他一個半屍人。落日軍,當真邪門。”
彭太英顯然對叔山均的冷嘲熱諷很不滿意,嚷嚷着咒罵起來。畸形的關節吱嘎響動,如同竹節蟲般在地上蠕動。
叔山均道:“你罵我也沒用,你的藍色短劍下落不明,我已差弟兄們四處搜羅。”
彭太英哼哼唧唧幾聲,斜眼再看路行雲與崔期頤道:“無論我怎樣,切莫放過他們!”
叔山均拗了拗脖子,道:“你放心,我與他們也還有過節未了。”旋即大手一招,呼叱一衆落日軍勇士,“把這對男女拿下!”
路行雲見敵人圍逼上來,伸手摸龍湫,不料卻摸了個空。低頭看到空空蕩蕩的腰間,暗自叫苦:“懷了,劍兄定然是遺失在了剛才的大沙暴中。”再看崔期頤那裏,平川亦是不見蹤影。
叔山均曉得路行雲武功不差,幾個起落一馬當先。
路行雲心道:“沒有龍湫,隻憑拳腳,不是叔山均的對手。落日軍人多勢衆,崔姑娘又昏迷未醒,此番難以力敵。”想到這裏,右手一舉。
叔山均以爲他要負隅頑抗,剛擺好了架勢,卻看到路行雲的右手左右擺動,複畫了一個小圈兒。這是江湖上約定俗成的規矩,習武之人恥于将“認輸”二字說出口,做出如此手勢,就相當于認輸了。
“好小子,還算你識相!”
叔山均雙手叉腰,神情倨傲。
邊上落日軍勇士看到了,上來幾個膽大的,要将路行雲與崔期頤綁住。路行雲說道:“叔大俠,我在大陵城就聞你威名。今日甘拜下風,你再綁我,可少了幾分英雄氣概。”
叔山均心下竊喜,故作鎮靜道:“你聞我威名,什麽威名?”
路行雲随口胡謅道:“婦孺皆知,你是落日軍第一勇士。”
那邊躺在地上的彭太英立馬大叫:“呸!呸!叔山均是落日軍第一勇士,好不要臉!”
然而這臨時想出了一句話沒想到戳中叔山均的敏感之處。他生平最是好大喜功,追求名聲,聽得路行雲如此說,好不舒坦,卻把臉一闆道:“不許這麽說。”可是說歸說,本來虎虎生風的架勢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