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一夜,到了清晨,卻是雲銷雨霁,唯有霧氣在山林間彌散。
路行雲将木盆還給那婦人,那婦人恰好煮了粥,三人各自吃了一些,頗爲舒暢。
根據那婦人的指點,三人一路找到雲蓮峰腳下。傳說中的佛指天梯在遠處根本看不清楚,隻有到了咫尺,才能見到那隐沒在草木中的窄小石階。
石階的起點,有一座簡陋的小亭。亭内無桌無凳,隻立着一塊石碑。石碑上面寫了字,字迹模糊,碑面亦有殘缺,似乎年代久遠,辨認清楚,乃是“欲速不達”四字。
“佛指天梯,欲速則不達。”路行雲的視線順着蜿蜒無窮的石階一直繞上險峻的雲蓮峰,但想行走在如此陡峭的道路上,就算想快,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休歇了整夜,三人的精神狀态都很不錯。路行雲對唐貞元略有擔心,唐貞元覺察到了,笑道:“放心,昨夜走脈暢快,恢複比預期更佳。”
“那就好。”路行雲手一招,“咱們走!”
大雨雖停,但經過徹夜沖刷,石階濕滑,并不好走。而且越往上走,道路愈加傾斜,到得後來,若非兩側尚有鐵索可以借力,隻憑雙足,決計無法繼續攀登。這時候再向四周看,隻見滿目皆是白茫茫的大霧,山林大地不見蹤影,原來自己早已置身雲海深處。
雲霧濃厚,路行雲走在最前面,回頭看,咫尺幾步已經很難看清崔期頤的面目。他暗自計數,每走五十階即呼喚一聲,得到另外兩人的回應,才接着前進。
石階一個接一個,似乎無窮無盡,四周除了雲霧飄拂,寂靜無聲。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路行雲的雙腳在方寸間不斷輕點,卻不知自己已經走到了哪裏。他的身上濕漉漉、涼絲絲的,有些汗水,但更多的則來自無處不在的水汽。
經過一段尤其狹窄的山澗,路行雲腳踩潺潺流過的溪水,雙手用力一拉鐵索,一擡眼,不遠處仿佛有個石窟。走近了看,石窟邊緣斷裂處較爲突兀,看得出是人爲開鑿。那石窟淺得很,最多容納一人抱膝蜷縮,但時下裏頭空空蕩蕩的。
路行雲心下納悶,但想:“難道青光寺的高僧們悲天憫人,心系登山者,才開了這石窟供人休息?”雖是這樣想,但他畢竟元氣充足,一時半會兒倒還無需休息。
正準備離開,路行雲不經意卻瞅見石窟的内沿歪歪扭扭似乎刻了小字。
“九百六十八......”
路行雲讀出口,猛然醒悟,這數字莫不是自己已經走過的石階數目。
往上登階不多久,又見一石窟,同樣空無一物,路行雲探腦袋一看,果不其然,上頭刻着“九百九十八”。
崔期頤的聲音自後透過白霧傳來:“路大哥,階邊有石窟。”
路行雲回道:“見着了,裏頭還刻了石階的級數,人言佛指天梯全程多達數千階,如今距離咱們走到底,還差得很遠。”
崔期頤道:“我剛看過,出發至今,咱們不過走了一個時辰,按照這個速度,日落前應當能到達青光寺。”
路行雲奇道:“你如何知道時辰?”
崔期頤應道:“我的古鏡刻有銘文,鏡面外緣有紅斑自移。雖不知道确切的時間,但紅斑移動勻速,可通過它掐算時間。”
路行雲笑道:“這古鏡不但能照妖,還有這般妙用,真是極品寶貝。”
崔期頤有些遺憾道:“隻可惜不能當作養劍的配件。”
路行雲道:“世間珍奇異寶不少,咱們往後路上多加留意,自能得到合心的寶貝。”
崔期頤聞言,忽而高興:“對,往後路上多加留意。”
最後頭的唐貞元歎口氣道:“可惜我的劍不知去向,那把劍雖然不是什麽名品,但自小佩戴,情如兄弟,我也給他配了好些寶貝将養,都打了水漂。”
路行雲安慰道:“唐兄不必挂懷,等找到了趙侯弘與孫尼摩,或許可找到你的劍。”
唐貞元道:“但願如此。”
路行雲善于識人,他與唐貞元真正相處的時間固然不長,但早早發覺唐貞元是個較爲缺乏自信的人,遇到挫折苦難往往會生出很多負面情緒,心情低落,所以與他說話,大多安撫鼓勵爲主,以免他心态失衡。
因爲此前九八六十八與九百九十八都遇到了石窟,路行雲一邊與崔期頤、唐貞元交談,一邊心裏數着石階級數。
“一千零二十八......”
路行雲擡頭朝右側山壁望去,果不其然,那裏也有石窟凹進去,但是裏頭似乎有東西。
“那是什麽?”
路行雲心中嘀咕,快走幾階,赫然發現,那石窟裏的東西竟是動了一下。他以爲是山中野獸,才把劍搭上劍柄,那石窟裏的東西突然叫了起來。
“啊——啊——”
聲音幹啞如同寒冬臘月的烏鴉,但毫無疑問,是人發出來的。
路行雲靠到近處,不由一怔。原來那躲在石窟中的人蜷成一團,臉上烏黑不堪、身上的衣衫同樣破爛如同地衣,若非還有雙眼睛會動,真像極了黑炭淤泥。再仔細打量,他的皮膚猶如龜裂的旱田,溝壑縱橫,甚至臉頰也像極了幹枯的松樹皮。
那人垂到下颚的長眉一顫,雙眼卻随之閉上,嘴唇輕動,開始低吟念誦起難以辨清的經文。
路行雲看他滄桑枯槁上了年紀,便先拱手行禮:“在下江夏郡路行雲,不知前輩如何稱呼?”江湖中奇人異士數不勝數,來到這天下聞名的武學寶刹地帶,自是一舉一動都得謹慎。
那人沒說話,雙手合十,手中念珠慢轉。路行雲這時瞥見他的雙手雙腳長得極爲怪異,不似常人,反而類似牛羊的蹄子,結成一塊。稍稍側背,背部竟然如同龜背高高隆起,與石壁觸碰,砰砰有聲。
“這......”
路行雲以爲撞見了山妖,當即抽手要拔劍。
羊蹄龜背老者輕咳連連,喉結劇烈翻動,但嗚嗚啊啊聽不清在講些什麽,隻有一股濃重的腥臭味直撲路行雲的門面。
路行雲強忍不适,問道:“前輩也要去青光寺?”
羊蹄龜背老者不答,隻略微點頭。
崔期頤從後面跟上,看到羊蹄龜背老者的模樣大吃一驚,取出古鏡,卻發現鏡面渾濁異常。
路行雲與她相視,心知眼前這奇模怪狀的羊蹄龜背老者确确實實不是山妖,但他的形貌爲何與常人迥異至此,當真蹊跷。
崔期頤暗對路行雲道:“佛指天梯雖爲天險,但年年歲歲慕名前往青光寺的人不少,這人或許是山客之一。”
路行雲聽了,問那羊蹄龜背老者道:“前輩是否需要幫助?”
羊蹄龜背老者依舊不理不睬,嘴巴裏支支吾吾,含混不清。
等了片刻,崔期頤道:“路大哥,我們走吧。”
路行雲有事在身,看那羊蹄龜背老者沒有回應的意思,亦不多說,複朝他拱拱手,雙手便要去拉鐵索。不想後邊崔期頤忽道:“路大哥,這段石階路好難走,你拉拉我好嗎?”
“好。”
路行雲沒多想,左手拉住鐵索,右手去牽崔期頤。崔期頤将左手伸過去,右手拉着鐵索。兩人一前一後,徐徐前行。
唐貞元趕上來,沒看到那躲藏在石窟裏頭的羊蹄龜背老者,倒是一眼望見前後牽手的兩人,啧啧稱奇,也不說話,隻識趣地原地頓足停留片刻,等與兩人拉開距離,方才動身。
路行雲拉着崔期頤走了一陣子,慢慢感覺石階路變寬些許,于是轉頭對崔期頤道:“崔姑娘,這裏好走了。”
“好,多謝路大哥。”崔期頤笑靥明媚,抽回了手。
路行雲這才發現掌心内都是汗水,不由一呆。
不知是不是趕路所緻,崔期頤雙頰微紅,四下看看,有口無心道:“唐少俠還沒到?”
“我在這裏。”
唐貞元從霧氣裏鑽出來,有些氣喘。
路行雲關切道:“身子還撐得住嗎?”
“無妨。”唐貞元信心滿懷。
崔期頤低頭看看古鏡,道:“又走了兩個時辰。”
路行雲道:“我聽說雲蓮峰因形如蓮花得名,下爲蓮莖,上爲蓮花,所以越往上走,地勢将越平坦。咱們适才經過了一段最險峻的道路,現在走起來明顯輕松多了,以此推之,青光寺當也不遠了。”
唐貞元道:“正當一鼓作氣,直抵青光寺。”
三人合計過後,腳步不停。
約莫一個時辰後,走在最前方的路行雲突然發覺腳下一平,轉過一個急彎,拾級再行須臾,突然踏上了平坦的草地。草地間布滿了叢叢雲團,陽光從上空漫射,滿眼光芒。路行雲踩着濕潤的草地小心翼翼走了幾步,左右一看,雖說能見度極低,但可以确定的是,伴随自己數個時辰直似沒有盡頭的佛指天梯,終于到底了。
崔期頤與唐貞元相繼達到草地,唐貞元長籲口氣道:“這裏想必就是雲蓮峰的蓮花處了。咳咳,蓮莖處那佛指天梯,果真名不虛傳,興許隻有蜀中神流宗的覓天山懸空絕壁能與之一較高下。”
三人沿着草地的泥路走着,路遇一塊石碑,上面寫的是“一蹴而就”。
“峰下亭子寫‘欲速不達’,峰上草地則寫‘一蹴而就’,青光寺這是要登山之人快啊還是慢啊?”唐貞元不解其意。
“登山不在快,而在堅持。隻有堅持,方能順莖見蓮、撥雲見日。”
左近忽而有人踏着緩步穿過霧氣走來,看将過去,是個年輕的僧人。
“定淳師父!”路行雲見到故人,當即大喜過望。
“路少俠、唐少俠、崔女俠。”定淳微笑着一一見禮,又道,“路少俠,你果然順利脫身了。”
“那還不是易如反掌。”路行雲毫不謙讓。
“小僧恰好途徑此‘一蹴而就碑’,不想就撞見了三位。草地濕寒,三位請先随小僧入寺。”定淳說完,轉眼看向缥缈無盡的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