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的爆炸緻使原本便驚慌失措的四賢院學生們更加恐懼。禅逸處士蹒跚起身,顧視爆炸處,除了一個半圓坑陷以及尚未未散盡的黑煙,劍尼天喜已然不知去向。
路行雲走過去,撿起掉落地上的一截破布,暗思:“這是那野尼姑缥帽的一角。”同時注意到腳邊清晰可見點點血漬,“那野尼姑必然受傷了。”
劍尼天喜不在,禅逸處士與幾名學生圍攏上來。路行雲道:“處士,你趕緊救助壓在瓦礫下面的學生,那野尼姑交給我處理。”
禅逸處士老淚縱橫,道:“多謝少俠古道熱腸,老朽這裏替四賢院上下向你道謝。”說着,棄了竹杖,與一衆學生納首便拜。
路行雲将禅逸處士師生一一扶起,歎道:“路某何德何能,能當處士大禮。”
禅逸處士垂首道:“路少俠想必已經知道,老朽及這一片學生,并非大晉百姓,而是鄉間野妖,雖然恬不知恥學了些禮義教化,卻仍不免沐猴而冠,惹旁人笑。人與妖,兩族大防,少俠不以我等卑劣,反而出手相助,老朽實在感謝!”
路行雲慨然道:“處士說哪裏話。路某書讀的不多,但剛才有幸在學堂外聆聽快鲈處士與衆學生的問答,隻覺字字在理,深明是非大義。有些感悟及認識,不要說路某,就比一些道貌岸然的老學究、老酸儒也不曉得高到哪裏去。在路某眼裏,無論是人是妖,隻要辨正邪、知善惡,就是好的,就是值得佩服尊敬的。”
禅逸處士感動不已:“若世人皆能如路少俠這般想,人與妖兩族之間,必能少去許多仇怨攻殺。”
又說幾句,有人慌慌張張沿着竹林小道狂奔而來。
禅逸處士驚呼道:“竹個兄!”
滿頭是血的竹個處士跌跌撞撞,揮舞雙臂:“不、不好了,狐機兄他、他被截住了!”
禅逸處士扶住他:“怎麽了,慢慢說。”
竹個處士道:“我溜進洞裏躲了那兇尼,正與狐機兄疏散學生,豈料那兇尼又轉回來了。是禍躲不過,狐機兄獨力擋着那兇尼,讓我找到禅逸兄和快鲈兄,咱們四兄弟合力與那兇尼拼個魚死網破!”
禅逸處士神色黯淡,看着那已被層層掩埋的白布:“快鲈兄死了。”
“死了?”
路行雲挺身而出道:“那野尼姑在哪裏?路某願出一力。”
“就在西邊桑林外,哪裏是狐機兄洞學的分院,學生最多。那兇尼突然現身,似乎性情更加狂暴,二話不說,先出幾劍害了好些學生,狐機兄不勝憤慨,便與她鬥了起來。狐機兄雖在我四兄弟中最擅打鬥,但料想不是那兇尼對手......”竹個處士凄凄然道,“快鲈兄也是死在那兇尼手裏嗎?”
“是,那兇尼濫殺無辜,必然是爲了滅絕我四賢院來的。不過适才這位路少俠仗義出手,将那兇尼擊退,我才能撿回條命。”
“唉,快鲈兄!”竹個處士痛心疾首。
禅逸處士道:“你我趕緊去桑林助狐機兄一臂之力,切莫讓快鲈兄的慘劇再演!”轉身吩咐學生們,“這裏先交給你們,若有不妙,隻顧逃去便是!”
學生們毅然回道:“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師恩不敢忘,老師爲學生捐軀,學生絕不苟且偷生,與老師們、與這四賢院同生共死!”
路行雲暗歎:“常言道‘有教無類’,此等束脩之情,比之我大晉風骨有過之無不及。若不是今日陰差陽錯來的這裏,怎知妖族之中,同樣存有人世間的情義。”想到這裏,不禁又想起大師兄車大樹,“大師兄曾說耳聞不如目見、目見不如足踐,當初尚無法領會深意,如今卻别有感觸,或許這便是他要我遊曆四方的真意所在。”
三人往桑林方向疾行不久,先抵達四賢院内的一條溪流,溪邊人影來去,正是手執短刀的狐機處士與劍尼天喜激戰正酣。
盤旋周遭的黑羽大枭尖嘯幾聲,往高處飛去,劍尼天喜的劍勢陡然淩厲,幾招之後,本就苦苦支撐的狐機處士再也抵擋不住,短刀脫手,肩頭亦被劍氣刮傷。
“兇尼休得猖狂!”
禅逸處士與竹個處士齊聲呼喝,縱身躍進。這當口,爲了救護摯友,他們已經顧不上自己恪守的禮義,在奔跑過程中變回了本态——禅逸處士是爲長有一對數尺尖角的大白羊,而竹個處士則爲周身青斑的鐵頭巨蟒。
狐機處士叫一聲好,往後一翻,伴着水花陣陣,變作了齊人高的尖嘴黑狐。
三妖自三面圍攻,怪叫不絕。
路行雲目見此番景象,腳下突然頓滞。對面劍尼天喜雖說猖狂暴橫,但顯然是人,可自己現在卻要跟在三隻老妖身後去夾擊她,一瞬間,不由得感到别扭。
劍尼天喜受雷公鹿弩箭爆炸波及,缥帽及左肩白袍都多有破損,白袍上星星點點的血迹正是她受傷的證明。可就算有傷在身,她在三妖間周旋騰挪,仍然來去如風。
三妖雖修爲日久,但功法稀松平常,縱然合力,亦攻多守少。但見劍尼天喜身影迅捷,忽而在禅逸處士背後佯攻,忽而欺至竹個處士面前,又忽而乍然躍起至狐機處士頭頂,直逼得三妖進退失據、顧此失彼,劍尼天喜一人幾乎将他們玩弄于鼓掌之中。
黑羽大枭俯仰起伏,圍繞着三妖飛行,喙裏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響。
隻過了片刻,三妖已然完全處在下風。
小溪漸紅,不但狐機處士,禅逸處士與竹個處士也都先後挂彩。
劍尼天喜亂劍狂出,隻見禅逸處士身軀劇震,劍鋒劃過脊背,在他白色的皮毛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三妖本來配合緊密方能與劍尼天喜堪堪相持,禅逸處士遭不住傷痛向外圍跌去,頓時出現漏洞。竹個處士與狐機處士驚慌失措,連連後撤。
禅逸處士伏地嘶喊:“路少俠!”
話音未落,路行雲縱身搶上,“刷刷刷刷”四劍疊出。
黑羽大枭撲翅驚飛,劍尼天喜劃劍而過,兩人四目相對,路行雲發現,她的眼神此時不知爲何空洞至極,比之盲人更爲無神,竟沒有半分靈采。
“死——死——”
黑羽大枭的聲音一樣難聽,但明顯高亢了許多。
出乎路行雲的意料,身處混戰,劍尼天喜卻是雙目微閉。上空,黑羽大枭的尖嘯長長短短、高高低低,仿佛雜亂無章,又恍如有序的樂曲。
劍尼天喜劍輪飛舞,帶起溪水,透亮生寒。
路行雲正欲使出“虺虺其雷”與之交鋒,幾步外,一人飛過三妖頭頂,挺劍直刺。
“崔姑娘!”
一聲清響,崔期頤利落架開了劍尼天喜的攻勢。她主修的是靜女宗最上乘的“霓裳劍”一系劍術,這招“林下風氣”算得上其中最精妙的守勢。
“死——死——”
黑羽大枭的嘯聲愈加急促,飛得也越來越快。
劍尼天喜稍稍遲滞,揮劍轉進,崔期頤先是一閃,而後接上“翾風回雪”的攻勢,待與劍尼天喜相隔咫尺,卻是一虛招,但見溪水突突濺落向八方暴散,實招卻是靜女宗最有名的架勢“華衮拂塵”。
路行雲趁着劍尼天喜揚袍捂臉的間隙搶上前,但劍尼天喜腳尖輕點水面,飛速後移,迅速避開了他的攻擊。
“别走!”
路行雲大呼追去,崔期頤自後跟上,禅逸處士等三妖同樣撲擊。以一敵五,劍尼天喜似乎沒有半分畏懼,在亂石灘站穩,旋即就要迎擊。
劍尼天喜翻身先攻崔期頤,路行雲從斜側探劍,不期眼尖掠見黑影俯沖過來,心知是那一直徘徊着的黑羽大枭,以爲它要來偷襲,想也不想,左手拔起腰間雷公鹿射出一箭。
弩箭在空中爆炸,黑羽大枭猝不及防,雙翅燒焦泰半,慘号着墜落。同一時刻,劍尼天喜身軀頓然緊繃,棄了崔期頤連連後退,動作很是倉皇。
路行雲與崔期頤兩把長劍跟進,劍尼天喜揚劍一挑,三把劍在同一點相觸。
“呃——”
一股強勁的元氣從劍尼天喜的劍鋒沖出,硬生生震開路行雲與崔期頤。等身後三妖趕到,再看劍尼天喜,已然遠遠遁去。
三妖衣衫早被撐破,于是也沒有幻化爲人形。禅逸處士望着劍尼天喜遠去的方向,踏着蹄子道:“這兇尼終是走了。”
竹個處士遊移近前,吐着猩紅的信子向路行雲與崔期頤道謝。崔期頤見着竹個處士的真面目,頗有些畏懼,悄悄躲到了路行雲身後。
路行雲問道:“崔姑娘,你怎麽來了?”
崔期頤雙眼緊緊盯着竹個處士,嘴裏回道:“我聽見屋外似乎出了亂子,放心不下。”
竹個處士道:“我三個本态醜陋,吓到了姑娘,實在慚愧。”
狐機處士往卵石灘兜了一圈,回來時嘴裏叼着一塊巴掌大的木牌。
路行雲接過木牌,上下打量。
木牌似是桃木質地,一面畫了寥寥幾筆,另一面則十分光滑。
“方才那黑枭死了,卻無肉身,隻留有灰燼,這木牌就落在灰燼内。”狐機處士舔舐‘着自己的傷口,“那黑枭除了叫喚,啥也不會,死得也莫名其妙。”
禅逸處士道:“這當也是桃符上人的爪牙。”
路行雲詢問道:“桃符上人是什麽來路?”
“便是那靜嶽庵的主人。”禅逸處士搖了搖頭,“方圓數百裏山林峻嶺,山精野怪、飛禽走獸,都以靜嶽庵馬首是瞻,受其差遣。如若不然,輕則責罰、重則屠戮。劍尼天喜便是靜嶽庵的殺手之一,稱爲‘上使’。”
“處士如何與靜嶽庵結下了梁子?”
“我四賢院雖是日益興旺,卻也引來了靜嶽庵的注意。但靜嶽庵行事霸蠻橫暴,與我四賢院宗義背道而馳。桃符上人此前多次派人來,要求我四賢院上下爲他效力,我與三位兄弟好言婉拒。昨日使者又來,說是桃符上人耐心耗盡,下達最後通牒。我等照例拒絕,沒想到今日那兇尼二話不說便殺上門來了。”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四賢院是讀詩書明禮儀的君子之地,怎能與靜嶽庵那些蠻野兇徒同流合污。”狐機處士憤憤不平,“虧得我等之前爲了息事甯人,在四賢院内擺上了靜嶽庵的神龛供奉,沒想到欲壑難填,靜嶽庵實在步步緊逼。早知終究逃不過去,神龛也不必擺了,還能避免污了我院的賢明純淨。”
“靜嶽庵的神龛?”
禅逸處士道:“正是,屈服靜嶽庵的洞府林居都要建設神龛以示忠心。神龛裏供着三尊牌位,稱爲‘三聖’,桃符上人居中,另兩尊則居左右。”又補充一句,“另兩尊牌位供奉者都不在上黨郡,分在别處。”
路行雲點點頭:“原來如此。”接着道,“那野尼姑身手不凡,隻憑四賢院,不是對手。今日她雖逃了,等傷勢痊愈,必然卷土重來,與靜嶽庵的糾葛可沒那麽好理清。”
禅逸處士應道:“少俠說的是,原本我等還道四兄弟聯手能與那兇尼鬥上一鬥,可如今才知太過樂觀了,且現在快鲈兄不幸殒命,對付那兇尼更成奢望。爲今之計,隻有帶着學生們避禍遠方,逃出靜嶽庵的魔爪。”
竹個處士與狐機處士聞言,各自點頭稱是。
路行雲環顧遠近層疊井然的屋舍:“一走了之自是上策,隻可惜了幾位多年的經營。”
禅逸處士道:“無妨。道理讀在胸中而非屋中,隻要我師生尚存,就算風餐露宿,一樣快活。另擇荒山野嶺定居,不過一時辛苦,隻要四賢院的星火能繼續傳承,又有何憾!”
路行雲聽罷,微笑道:“三位豁達,路某佩服。”轉視崔期頤,見她此時也不知不覺走到了前面,沒有了最初的畏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