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衆多,但仔細分辨,裏頭大多垂髫孩童,成年男女倒是寥寥無幾。當中有一對像是夫婦的村民走到白衣老者面前,作揖緻意。
路行雲與崔期頤見這些村民雖然裝束平凡,舉止卻頗爲斯文,與鄉野之人大相徑庭,微微詫異。又聽白衣老者道:“阿木、阿花,你二人遇事慌亂,險些釀成惡果,有違山學教誨,從今日開始三個月不許聽講,隻可打掃庭院,反思過失,什麽時候悟通了,什麽時候再進學堂。”
那對夫婦面色一緊,随即道:“全遵處士吩咐。”
白衣老者環顧衆村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今後你們也要多多注意。學以緻用不是空話,若言行不一,就讀再多書、懂再多道理最後也隻能成爲空有皮相的衣冠禽獸。”
村民們聞言,無不肅然稱是,哪怕是蹒跚不穩的小兒,同樣一本正經抱拳答應。
當其時,路行雲心中早便震驚不已,等白衣老者揮袖散去村民們,剛想詢問,未及開口,另有三人踩着初晨松軟的泥地緩步而來。
與白衣老者相仿,看面相,他們也都上了年紀。
有一名青衣老者臉尖脖長,眼如三角,笑道:“禅逸兄今日起得早,我還道山學要奮起直追,原來是外面來了朋友。”
白衣老者拱手道:“竹個兄早。”轉對另兩人,“狐機兄,快鲈兄。”
路行雲瞧這四名老者均是風度翩翩的儒雅之士,料是村中耆老,心懷尊敬,行禮問候:“江夏郡路行雲,見過四位老丈。”
四名老者齊齊拱手:“路少俠,幸會。”接着相繼介紹,白衣老者自稱“禅逸”,青衣老者自稱“竹個”,邊上矮個老者稱“狐機”、黑胖老者稱“快鲈”,均是此地鄉賢。
“此地名喚‘四賢院’,本是鄉學所在,我四人在院中爲教師,各授學問。又因我四人于書冊涉獵不同,各有所長,故而書院授業分有四種學問。竹個兄的學問名爲‘林學’、狐機兄的學問名爲‘洞學’、快鲈兄的學問名爲‘湖學’,老朽的學問名爲‘山學’,一院四學共傳,視學生所需各自側重。”禅逸處士說話字句清晰有力,的确是教師的風格。
竹個處士補充道:“這四賢院連同我等在内,本隻寥寥十來人,不過後來名聲遠播,吸引了四面求學之輩,人丁愈加興旺。學生們求識若渴,有些索性定居在此,甚至結爲連理,如今說這四賢院成爲了四賢鄉也不爲過。”
路行雲道:“名師出高徒,路某粗人,适才所見不像在鄉野,反而以爲到了江南學府。”
四名老者聽他這麽說,都面有喜色,狐機處士道:“你說的當真?”
路行雲道:“都是肺腑之言。”
快鲈處士好生欣慰,撫掌對禅逸處士等三人道:“看來我等辛辛苦苦耕耘這許多年,沒有白費力氣。”
狐機處士一對小眼珠轉了轉:“聽這幾句話,路少俠和後邊的那位女俠難道不是靜嶽庵派來的人?”說話時,悄悄把原本叉在腹前的雙手藏到了背後。
禅逸處士搖了搖頭:“不是,我剛才還訓斥了阿木和阿花險些傷害了好人。”
路行雲想到自己的疑惑,唇齒欲動,崔期頤以劍鞘輕輕戳了戳他的背脊,他登時抿嘴不語。
禅逸處士瞧見遠處躺在樹下的唐貞元,詢問其故。路行雲如實相告,禅逸便道:“院中尚有幾間幹淨敞亮的空房,少俠先用。我再讓人整理毛巾銅盆,等早膳做好了,也會差人一并送去房中。少俠還需要什麽,盡管開口。”
路行雲答謝兩聲,道:“足夠用了。”禅逸處士等四老旋即離去。路行雲轉回去将唐貞元背上,目光一掃遠處,之前被禅逸訓導的阿木與阿花沿道快步走來。
“前頭多有得罪,請二位見諒。”阿木與阿花腆着臉道。
“無妨。”路行雲看着兩人淳樸的面容,笑笑不以爲意。
當下由阿木與阿花帶路将路行雲三人帶進一間空敞的草屋,繼而又取來瓢盆諸物。
路行雲在外邊看不出來,到了裏面才發現,屋内挂滿了書畫,書櫥環陳,案幾桌椅無一不全,很有書卷氣息,哪裏是尋常農舍可比的,不由更是敬佩禅逸等四位處士的風雅。
等阿木、阿花離去,路行雲将唐貞元在床上擺好,問崔期頤:“崔姑娘,用聖鈴搖心散嗎?”
“嗯,取半指劑量給他服下就沒事了。”崔期頤回答着,踱步到門口,将木門閉上。
路行雲從唐貞元身上摸出裝有聖鈴搖心散的小瓷瓶,倒出半指粉末到唐貞元的口中。這時候崔期頤走近了低聲道:“路、路大哥,我心裏、心裏有些怕。”
路行雲道:“你怕那兩條大白狼?”
崔期頤輕輕搖頭:“不止這個,你看。”手一伸,遞來一件物什。
路行雲接過一看,是面巴掌大的鏡子。崔期頤往下說道:“這是我貼身玄煞古鏡,是大珏珏在栖隐湖底找到送給我的,有靈異之力。你看它的鏡面,是不是糊的?”
路行雲一照鏡子,隻見自己的面龐在鏡面上清晰可辨,于是回道:“不是糊的,很清楚。”
“這就對了。”崔期頤蛾眉緊攢,“這面鏡子照妖不照人,放在人堆裏,它一片模糊,可若四周煞氣環繞,它就會登時澄澈,照見妖形。”
路行雲讷讷道:“我沒看見妖啊,我隻看到我自己。”
本來緊着臉的崔期頤聽他這一句忍不住笑了:“傻子嗎?照的是你,你又不是妖!”
路行雲放下古鏡:“你的意思是,鏡面變亮,可知此地煞氣充盈?”
“正是。”崔期頤拿回古鏡,“還記得方才那一對男女嗎?那白衣老者叫他們阿木、阿花,可我明明聽到,最初見着那兩條白狼時,那白衣老者叫的也是這名兒。”
路行雲道:“對,我亦對此很感奇怪,沒來得及詢問。”接着臉色一沉,“前面想不明白,現在有你的古鏡在,我倒能想通。我們來了這裏,隻怕是進了山妖窟窿。不單那四個老者是妖,隻怕方才見到的大小村民,也全都是幻化爲人形的小妖。”
崔期頤想起數量衆多的村民,背後生涼,道:“禅逸等人談吐得體,舉止俨然,看着不像是窮兇極惡的老妖。但是古鏡不會騙人,那麽、那麽......”她雖然武功不俗,但自小幾乎沒有踏出過靜女宗,江湖曆練極少,時下遇見吊詭的事,不免慌張。
路行雲沉吟不語。
崔期頤心裏不踏實,又靠近他幾步,眼巴巴看着他:“路大哥,怎麽辦?”
路行雲道:“真正的老妖城府極深,我聽大師兄說過,曾有幻化成美婦嫁入豪門,日夜吸取一家人元氣長達十餘年的老妖。他們的耐心與險惡,凡心難測。你看這裏似乎是一番和平安泰的世外桃源景象,恐怕背地裏,那一間間草屋背後,都是慘不忍睹的場面。”
崔期頤“啊”了一聲,臉色陡變。
路行爲自不知道,崔期頤雖然武功了得,但自小被靜女宗上下呵護,練招都是與同門姐妹放對,除了大珏珏,從未遇到過其他的魑魅魍魉。要遇上武林好手,她自有法子應付,可要遇上奇形怪狀的山妖精鬼,她怕是還沒動手膽氣就先吓掉了七八分。那日在遮雀寺面對金剛僧,她雖有怒氣加持,可暗中依然力怯,遠比不上對付趙侯弘時的全力以赴。
“這四賢院打着書香名邸的幌子,不知背後在搞什麽勾當,那四名老者和顔悅色将我們引到這裏,或許正是爲了後續下毒手做準備。”
“那我們走吧,别等那數十隻妖怪齊齊圍攻上來。”崔期頤很是不安。
路行雲看了眼床上的唐貞元,道:“不急,唐兄氣色剛有好轉,先讓他調養片刻。你待在這裏,我出去轉轉,打探打探情況先。”
崔期頤連連搖頭:“不,我跟你一起去。”
路行雲道:“唐兄不能沒人照看,你留在這裏。另外真要出什麽岔子,我們分頭走,不至于被一網打盡。”
崔期頤沒法子,隻得答應,又道:“那路大哥你快些回來。”
路行雲笑道:“好。”
才出草屋,路行雲便聽到木門給崔期頤迅速閉上了,暗想:“崔姑娘女孩兒心性,看來還是對妖魔鬼怪怕得緊。但她說的也沒錯,這四賢院小妖爲數衆多,處理起來相當棘手,那四個老者修爲必然在衆小妖之上更難對付。若給他們合力來攻占了先手,脫身就難了。當務之急可先探查清楚路線,以方便到時候突圍。”
懷揣着如此想法走出一段路,沿途空無一人,村民都不知去向,耳邊卻聽到朗朗讀書聲。路行雲心想:“這也奇了,莫非這四賢院當真有學堂?”當即循聲找去。
穿過一片竹林,一座古樸的四合院出現在不遠處,讀書聲盈耳不絕。路行雲見四下無人,加快腳步,飛躍至一扇木窗旁,透過窗往裏看,但見室内整齊布列桌椅數排,坐滿了孩童。一名黑胖老者手捧書卷,正在其間來回踱步,大聲誦讀,正是之前見過的快鲈處士。孩童們跟着快鲈處士搖頭晃腦地讀書,神情投入。
突然間,讀書聲戛然而止,路行雲一驚,以爲自己暴露了,卻見快鲈處士将手裏的書卷放下,抽出一把木質戒尺,面向一名胖墩墩的孩童嚴厲道:“站起來!”
那胖孩童戰戰兢兢起身,自覺将右手攤開,路行雲眼尖,發現那胖孩童的右掌長滿了細密的灰毛。
“啪!”
戒尺無情打在胖孩童的右掌上,那胖孩童身體一哆嗦,往後倒去。路行雲定睛一看,隻見須臾之間,那胖孩童倒在地上,變成了一隻披着衣服的灰毛耗子。
“成何體統!”快鲈處士愈加不悅,大聲呵斥,“小小苦楚都捱不住,立刻變回了本态,這般定力,如何是讀聖賢書的材料。我數三聲不變回來,明日起就不必再來了!”
這一句話猶如五雷鈞旨,登時将地上那隻瑟瑟發抖的灰毛耗子吓得滿地打滾。滾了三下,白氣暴發,那個胖孩童又重新站在了快鲈處士面前。
快鲈處士不再打他,讓他坐下,朗聲對衆孩童道:“教不嚴、師之惰,爲師之所以要罰他,不因其他,隻因他在課堂上打瞌睡。我湖學專修禮節,可若是連聽課都不能做到全神貫注、最基本的尊師禮節都視若無睹,何談學習更高深的學問?”長歎一聲,“我等妖族,原也分布廣袤,繁榮昌盛,隻因自以爲是,瞧不上人族的道德經義,不肯學習彼之長處,是以逐漸淪落,以至于如今隻能在山溝水潭苟延殘喘。如此過活,又與那飛禽走獸有何異處?你們都是千挑萬選出來、天賦異禀的可造之材,既具備天資,與禽獸區别,自該抓住這樣一個機會,逆天改命,摒棄那渾渾噩噩的日子,活出個模樣。”
衆孩童正襟危坐,齊聲道:“處士教訓的是。”
快鲈處士接着道:“人族之盛,有他的原因。單論肉搏,我妖族天賦遠在人族之上,至今卻反而屈居下流,何故?全因不通學問也!有了學問,明白了禮義廉恥、通曉了古往今來、參透了世間奧秘,我妖族難道還比不上人族?”并道,“要進步,就得虛心。人族的學問是現成的寶庫,我們要好好學習,取長補短。而且不單心裏要進步,外貌也要進步,像适才變回本态的醜行,絕不可再次出現,知道嗎?”
“知道了!”衆孩童呼應如山。
快鲈處士滿意點頭:“甚好!還有一點記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們學習,爲的是自強,而非與人族争雄。否則本心不正,再多的聖賢教義也不能真正融合進心中。”
路行雲聽着端的是無比震驚,心想:“乖乖,如今時節,連山妖小妖都開始正衣冠、學禮儀了,聽那老者幾句話文绉绉的甚是有道理,恐怕學問已經在我之上。”又想,“如果事情是這樣,這四賢院恐怕沒有想象中的兇險。”
剛想到這裏,不防背後有人道:“路少俠,你在這裏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