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溺水昏厥的路行雲徐徐醒來,一眼望去,仍是如洗碧空。他感覺身子不斷搖晃,扶着腦袋掙紮着起來,回頭看,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在舟尾搖橹。
“你醒了。”
少女稍稍側頭,笑眼如月,一襲天青色碎花長裙襯着碧天藍湖,說不盡的柔和适宜。
“崔、崔姑娘......”
路行雲撐手坐起身,波紋環蕩,咫尺距離,便到了草木蔥茏的湖心島。
輕舟将至渡口,卻又無緣無故震顫不止,路行雲忙道:“湖底下的怪物作祟,可速速上岸!”說罷,刷一下拔出了龍湫。
“大珏珏,别調皮了。”
路行雲全神貫注戒備,可是崔期頤若無其事,依舊自顧自搖橹,嘴裏還念念有詞。
輕舟很快靠岸,路行雲與崔期頤先後登上湖心島。路行雲凝視浪濤,嚴陣以待,卻見幾道白浪輕拍,有一人破水竄出,飛空數尺,最後帶着水沫穩穩當當落在二人身前。
這是一名白白胖胖的高大少年。
白胖少年皮膚白皙,頭發也是灰銀顔色,赤身赤腳,隻穿一條犢鼻裈,笑容滿面。
“這是客人,你怎麽打翻了小舟,還把别人往湖底拽?”崔期頤十分嚴肅對那少年說道,口吻就像教訓弟弟的姐姐。
“大珏珏以爲他是壞人。”白胖少年委屈地縮成一團,圓咕隆咚的,很是可愛。
“他是客人,不是壞人。”崔期頤道,“知道了嗎?”
“知道了......”白胖少年撅着嘴嘟囔着,轉而朝路行雲深深鞠躬,“這位大俠,大珏珏錯了......對、對不起。”
路行雲看着他,吃驚道:“方才在湖中與我相鬥的是你?”
“是。”白胖少年道,“這些日子外邊有歹人心懷不軌時刻想要登島,我隻道你和他們是一夥兒的,所以下手沒輕沒重,大俠原諒我吧。”
“剛才我看清了,拖我雙腿的是水獅子,難道你......”路行雲怔怔道。
“大珏珏就是那隻水獅子。”崔期頤接話道,“他是有着百多年修爲的妖。”
“妖?”路行雲不自覺一擺龍湫。
崔期頤又道:“路少俠别介意,大珏珏雖是妖,但心地善良,已與宗門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小時候常找他玩兒,就跟親人一樣。”
“心地善良的......妖?”路行雲有些不敢置信。
世人皆知,妖心本惡,爲了持續修練或是延長性命,會不擇手段殘害生靈汲取煞氣,眼前這個白胖少年表面看着憨态可掬,然而背地裏恐怕亦是殘忍異常。
“大珏珏生活在栖隐湖,湖裏小魚小蝦無數,應有盡有,用不着做壞事。”崔期頤認真解釋,“這些日子外邊有敵人想要冒犯宗門,他自告奮勇守護湖面,是以給路少俠添堵了。”
路行雲将信将疑,好歹收起的龍湫:“他叫......叫大絕絕?”
“嗯,左邊一個王、右邊一個玉的那個珏,意思是美玉合璧,我起的名字,怎麽樣?”崔期頤微笑道。湖風習習,吹動她衣裳輕舞,發梢微動。
路行雲對着皮膚濕濕滑滑的大珏珏打量一番,疑惑道:“素聞妖能幻化爲人,但多少會有瑕疵,稱爲‘露相’。除非那數千年得道老妖,方能幻化得滴水不漏,大珏珏隻不過百年修爲,遍觀上下,竟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崔期頤忽而不語,大珏珏則道:“少俠說得對,我幻化成這樣子,的确有露相的地方。”
“哪裏?”路行雲看了又看,搖頭問道。
“這裏。”
視線對過去,大珏珏手指着自己被犢鼻裈遮擋住的裆部。
路行雲頓然醒悟,伸出大拇指不住贊歎:“天賦卓絕、天賦卓絕......”
三人正交談,林蔭小道有人走來,是崔期頤的師姐楊稚懷。
楊稚懷瞥了眼路行雲,道:“路少俠,你大駕光臨我靜女宗,所爲何事呀?”
路行雲道:“救朋友。”言及此處,“哎呀”一聲,“不好,被湖水灌糊塗了光顧着說話,唐、唐兄呢?他還在湖裏嗎?”慌忙拿眼掃視湖面,可是湖面上除了那翻覆的小舟仍在漂浮,哪裏有半個人影。
“人已經在宗門了,再遲一步,就有通天手段也救不了你那朋友。”楊稚懷翻了翻白眼。
路行雲感激道:“多謝女俠相助!”
楊稚懷道:“别謝我了,要謝就謝我這面冷心善的小師妹。若非她苦苦哀求,我怎會容你這些外人踏上我靜女宗的淨土。”不懷好意瞄了眼崔期頤笑道,“小師妹見你們落水,可是着急地直跳腳,身爲師姐,我怎忍心看她難受?”
路行雲一愣,崔期頤臉上泛起紅暈:“師姐!”
“崔姑娘宅心仁厚,路某謝過!”
“不用謝......”崔期頤故作鎮定,“我先去前邊安排。”還沒說完就疾步先行離去了。
大珏珏擡腳想追,楊稚懷“唗”一聲,瞪着他:“回去!”
“楊師姐,我都好久沒上島玩了......”大珏珏憨憨道。
“說不讓進就不讓進,最近宗門不太平,你别進來添亂!”楊稚懷斬釘截鐵,“回湖裏去,盯緊了外圍的歹人,倘使他們跨半步上島,我就把你屁股打開花!”
大珏珏虎背熊腰的,在楊稚懷面前卻是唯唯諾諾,很是畏懼她的樣子,不舍地向遠方崔期頤的背影望了又望,直到楊稚懷的手掌擡起作勢要打,他才連滾帶爬忙不疊竄回了湖中,瞬間消失不見。
“跟我來吧。”楊稚懷老大不情願地對路行雲招招手,“居士她老人家有話問你。”
“居士?”
“嗯。縱然小師妹再怎麽求我,在靜女宗,畢竟隻有居士她老人家才能拿主意,她不點頭,你早喂魚了。”楊稚懷轉身就走,“快點,别讓居士她老人家久等!”
路行雲應諾着跟着她沿着細碎的鵝卵石小道往島内走去。
或許是大湖地帶氣候特殊,如今初春,各地多半還是積雪消融新葉抽芽的時節,整座湖心島林木已然郁郁蔥蔥,繁茂非常。
遠離湖畔,行經一條筆直的石闆路,道路兩側梧桐成排,林冠相疊如蓋。偶有光線射落地面,交錯斑駁,整條道路直似灑滿金錢般璀璨。
有許多身着素衣的少女在樹林間穿梭,修建枝桠、松土澆水,見着了楊稚懷,紛紛問好,然而又見到路行雲,無不飛霞滿臉。
“她們本都是宗門從各處撿來的可憐棄嬰,居士仁厚博愛,把她們養育成人,資質好的收爲正式的弟子,資質差些的就留在宗門勞作。”楊稚懷挺了挺胸脯,想來她必然屬于“資質好的”棄嬰了。
路行雲随口問道:“貴宗目前有多少正式弟子?”
“正式弟子擇取要求甚嚴,且居士她老人家十餘年前就收期頤爲關門弟子,所以數量不多,如今共有八......不,七個。”楊稚懷說到這裏,突然神情陡變。
路行雲看在眼裏,暗暗稱奇。
不久穿過梧桐小道,一條涓涓溪流橫亘,環繞着更遠處的一座草堂流淌。爲水流滋潤的草堂四周長滿五彩多姿的小花叢以及纖細的秀竹,缤紛錦簇。經花叢再走幾步,低矮的竹籬爬滿了藤蘿,崔期頤便站在竹籬内的院子裏頭。
院門外左右各寫着一句詩,“桤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讀之令人爲之心漾。
“居士她老人家在裏邊,隻讓路少俠進去,師姐和我在外頭等吧。”崔期頤眼神飄忽。
“姓路的,見了居士把你那股草莽勁兒都收起來。居士她老人家雖然慈眉善目,可也有鐵面無情的時候。到時候吃了虧,别怪我沒提醒你。”楊稚懷一臉得意。
“多謝女俠提醒。”路行雲朝他拱拱手,又朝崔期頤拱手,“崔姑娘,也多謝你。”
“嗯......”崔期頤輕輕點頭。
路行雲眼神斜到楊稚懷身上,楊稚懷道:“别擔心,你的朋友現在别院由我宗門弟子照顧,不會有什麽大礙。”
“好。”路行雲這才放心。
草堂不大,屋頂敷着密密匝匝的蒼白茅草,翠竹芭蕉依偎土牆竹窗,滿壁綠蔭。與花院及院内的石桌石凳合爲一景,寂靜淳樸。
推開草堂木門,入眼是一張桌幾,上頭擺着筆墨紙硯,靠内側的香爐則燃出縷縷氤氲。陽光從窗棂斜射進堂,向光處,一名身着寬大純白長袍的女子端坐在上首。
那女子衣白肌膚更白過霜雪,再一細看,漆黑如瀑的長發之下連眉毛也沒有,唯有一抹極爲豔麗的紅唇分外搶眼。路行雲走到近處,躬身行禮:“晚輩江夏郡路行雲,見過居士。登門擾了居士的清幽,心下慚愧。”
“江夏郡路行雲......”
霧林居士羊玄機嘴角輕動。她面無表情尚可,但嘴一動,饒是滿臉蓋着極其濃厚的妝粉,也掩蓋不住那條條道道被瞬間帶起來的皺紋與溝壑。
白色的妝粉掉落烏木桌幾格外清楚,路行雲眼神不由自主随之看去,可稍一擡頭,就與羊玄機那深邃有如冰淵的雙眸對視在了一起。
“五十多歲的老太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讓路少俠見笑了。”羊玄機聲音幹幹澀澀的。
路行雲急忙再度躬身:“晚輩不敢!”
“門外站着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再見我這糟老婆子,有些反胃屬實正常。”
路行雲無言以對,隻能讪讪不答。
羊玄機幹笑兩聲,道:“路少俠來島之前,在湖岸見過那對狗男女了吧?”
“是......”
“他們能放你進來,是不是讓你打探我宗門虛實來了?”
路行雲暗自咋舌,乃應道:“是、是有這麽一回事。”
“你還算實在。”羊玄機笑了笑,妝粉落滿桌幾,“适才但凡有半分猶豫,你便死了。”
路行雲驚愕看這羊玄機,隻見這個女人凝面端坐,目光刺冷,就好似廟堂上的木雕泥塑,不摻雜任何感情。
“有其師必有其徒,原以爲那桑曲姝算是難纏的主兒,不想這位老姑奶奶更勝一籌。”
路行雲正想,羊玄機又道:“任憑對岸那對狗男女怎麽折騰,我靜女宗要收拾他們還不是易如反掌。哼,不過現在曲姝還沒回來,再繞他們猖狂幾日。”
路行雲對靜女宗與缁衣堂的恩怨沒有興趣,一心想着重傷不醒的唐貞元,說道:“路某來此别無他意,實是想請貴宗出手救治路某的朋友、花開宗正選唐貞元。他身受奇傷,氣若遊絲,再不救治就晚了。”
“花開宗的正選?”
“不錯。”路行雲說到這裏,想起那日在平輿城花開宗宗門所在地暖廬幽齋,求心入道曾送給自己一件空山玉龍魚的配飾,說可用以向羊玄機求援。因爲他已經把空山玉龍魚系在了龍湫的劍穗上,故而将龍湫從腰間取下,“劍穗上的空山玉龍魚乃花開宗的信物,請居士過目。”
兩邊相隔幾步,路行雲走兩步上前将劍平遞給羊玄機,隻見羊玄機不看那空山玉龍魚,視線卻停在了路行雲腰間的佩劍龍湫的劍鞘。
“你這把劍,怎麽有點像......”羊玄機摸着端端正正擺上桌幾的龍湫,皺眉喃喃。
路行雲不解其意,沒有接話。可是,當羊玄機動手将龍湫從劍鞘拔出一截時,竟是突地勃然大怒,用力一掌拍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