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頭頂天星、腳踏泥土,腳不沾地連跑了一宿,直等到東天泛白,始才停下。
“你、你這人,還真狠!”
甄少遙扶着一株樹,努力調勻氣息,回想陸辛紅的慘狀,仍心有餘悸。
“事出突然,我本沒打算傷他要害處。”路行雲歎着氣抹去額前汗珠。
旭日東升,細細的陽光打在身上,兩人一時均是無言。
“陸辛紅身受重傷,想必是追不來了。”良久,甄少遙穩下心神,先道,“你我分道揚镳前,先把說好了事兌現了吧。”
路行雲笑笑道:“甄兄,我和你道歉,遮雀寺秘籍,我沒有。”
甄少遙從地上跳起來,怒氣沖沖道:“想蒙我?給司馬輕默的是什麽?兒歌嗎?”
“那都是随便編造糊弄人的。”路行雲實話實說,“我在遮雀寺沒拿到秘籍。”
“少廢話,司馬輕是什麽人,憑你臨時想出的三言兩語能唬住他?我看你是不想給我遮雀寺的秘籍!”
“甄兄确實誤會了。路某對天發誓,絕沒有得到遮雀寺的秘籍的半個字,否則天打五雷轟。”路行雲指天誓日,“但你換個方向想,你我聯手,逃出了陸辛紅的魔爪,不但對我是好事,對你也是一樁大大的好事。”
“你少哄我,告訴你,你今日不把秘籍給我默出來,就别想走!”甄少遙龇牙咧嘴,攥緊了從陸辛紅那裏奪來的細劍。
“甄兄,念在你我協力脫身的情誼上何必苦苦相逼。要秘籍我沒有,路某孑然一身,别的沒有,就有一股子氣力,這次算欠甄兄一個人情。甄兄要有什麽沒辦完的事,說出來,路某這就替你辦去!”
“閉嘴!”甄少遙大怒,暴起一劍,直取路行雲咽喉。
路行雲閃過,口道:“稍安勿躁!”
“拿秘籍來!拿秘籍來!”
甄少遙瘋狂出劍,嘴裏反複吼叫,似已怒極。
路行雲憑借身法輾轉騰挪,然而甄少遙卻毫無收斂的意思,便道:“甄兄,君子不強人所難,你再逞兇,路某可得出手自衛了!”
這句話一出口,甄少遙倒像被戳中,猛然收劍,回撤幾步。
路行雲松口氣,可還沒說話,甄少遙先道:“你倒提醒了我。金徽大會上那場比試讓你僥幸赢了。我每每思及,沒有一次不是痛心疾首。今日時候正好,這裏無旁人幹擾,你我就正大光明地分個勝負!”
“分個勝負?”
“你若赢了,我無話可說,立刻走人。你若輸了,沒說的,識相把秘籍默給我,而且從今往後行走江湖,報名号的時候在‘路行雲’三個字前加上‘甄少遙的手下敗将’,懂不懂!”
路行雲無奈笑道:“何必非要分個勝負。”
“就是要分!不赢你,我一輩子膈應!”
“我從不做沒有意義的比試。”路行雲看穿了甄少遙的心思,縱使對方再怎麽張牙舞爪,就是不爲所動,“你就一劍貫穿了我,也勝之不武。”
甄少遙沒話反駁,面對放棄抵抗的路行雲,進也不成、退也不成。
路行雲等了一會兒,看甄少遙還杵在原地,雙手抱在腦後,悠然道:“沒其他事的話,路某就先行告辭了。”“慢着!”
舉步将行,甄少遙忽而伸手阻攔。
“你不是說答應爲我辦事嗎?好啊,我現在就讓你辦!”
路行雲聽了這話,苦笑:“是要我和你比嗎?”
“不錯。君子不強人所難,但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你可是想當場反悔,當那徹徹底底的無信無義之輩?”
“當然不。”路行雲語音陡然低沉,臉色亦變,右手一垂,龍湫已經緩緩出鞘,“我答應你,跟你比。你我的賬,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那可未必,你赢不了我!”甄少遙嘴角抽動,眼放兇光。
林風瑟瑟,兩人再度持劍相對。
“我趕時間,就不客氣了!”
路行雲先動手,逆風出劍。
甄少遙“呸”口唾沫,一如既往,先以“劍攔虎”的架勢開場,接一招“前橋鎖玉”。
試探性的攻擊被擋,路行雲渾不在意,但他卻從這小小交鋒中嗅出端倪:“這小子還用不慣陸辛紅的細劍。”
還在廂房夾攻陸辛紅時,甄少遙的左支右绌就給路行雲瞧在眼裏。那細劍在陸辛紅手上雖說靈動異常,頗具危險,但形制畢竟罕見。像甄少遙這樣用慣了正光府長劍的弟子自然一時半會兒難以上手。
用劍者,人劍一體,方能如臂使指。如果不熟劍、劍不從人,不但施展招式容易偏差,就對元氣的發揮亦難盡其能。
顯然,陸辛紅的細劍沒能給甄少遙帶來戰力上的提升,反而在他收招放式之際多有掣肘。換句話說,路行雲覺得,甄少遙此時此刻的強度,尚不及當日金徽大會上的表現。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出招雖快,但散漫淩亂,草草無序。”
路行雲有意主守,觀察甄少遙的動作。看得出,甄少遙求勝心切,完全失去了一個劍客理應具備的對前後招連接的思考與布局。
甄少遙失去了節奏。
眼前,心浮氣躁的甄少遙爲求速勝,連連使出“劍流光”。
這“劍流光”縱然厲害,但以甄少遙的元氣修爲,也經不起短時間内連續施展。所以這幾招“劍流光”看似前後不絕,路行雲卻敏銳感受到其勢一招弱于一招,到了最後,幾如強弩之末。
甄少遙猶不自知,依然竭力續上元氣,以至于不但招式無力,守備亦蕩然無存。
“時候到了!”路行雲對自己說。
綿軟無力的一招“劍流光”被架掉,甄少遙門戶大開。路行雲有意不攻,果不出所料,甄少遙再度積聚起體内殘存的一點元氣,舍身一擊。這算是他的乾坤一擲,可惜,路行雲全都算好了。
“虺虺其雷!”路行雲低聲一念,揮劍相迎。
兩劍交鋒,響聲清脆,甄少遙則在這一刻渾身觸電般劇烈震顫。
細劍落地,勝負塵埃落定。
“這......這是什麽......什麽招數?”甄少遙失魂落魄,跪在地上,呆滞着望着眼前一動不動的細劍,“你......你......”
“這招叫做‘虺虺其雷’,專治你這樣有攻無守之人。”路行雲利落插回龍湫,并不停留,随即往外走邊道,“這世間高明的武功多的是,可不止你正光府一家。”“什麽......什麽雷?”甄少遙蹙眉,猝然抓起細劍重新站起來,“路行雲,你别走!”
“比完了,你輸了,我走了。”路行雲頭也不回,“你元氣散了,沒法比了。你我恩怨至此兩清,互不相欠,後會有期。”
甄少遙聞言,有話要說,可如鲠在喉,直到路行雲走遠了亦未出口。涼風拂面,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無聲細劍,隻覺心頭似乎沒有了對路行雲的怨恨,反倒是“這世間高明的武功多的是,可不止你正光府一家”這句話,在心底久久萦繞。
戰罷甄少遙,日頭漸升。路行雲穿林躍澗,在莽莽深林中趕路。因爲記得雲蓮峰位于東邊方向,故而憑借着依稀感覺,一直迎着陽光疾行。
及至正午,前方道路仍遙遙無盡,路行雲枵腹難忍,便尋思着捉隻野味打打牙祭。他出身寒微,行走江湖一件單衣、一頂箬笠、一雙草履加上一柄龍湫劍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既時常缺錢去客棧、酒館打尖,自然精通諸多無本買賣。
遠近荒無人煙,各種飛禽走獸很多,路行雲跟定淳搭夥,向來尊重對方的戒律,平素亦盡量少沾葷腥,以免定淳難堪。當下孤身一人沒了約束,遂有意獵隻野兔或麂子,好好補些油水。
修習元氣者,四體七竅兼修,耳功與眼功不會差到哪裏去,更何況路行雲是個中老手。所以屏息靜氣不多時,就發現了一隻野兔竄過草叢,躲進荊棘。
“想跑?”路行雲飯食有了着落,心裏舒坦,飛步追了上去。
野兔狡猾,在荊棘間不斷折返,路行雲經驗豐富,爲避免自陷囹圄,躍至樹杈,居高臨下一面觀察野兔的動向,一面點枝輕躍。他每每一躍,雖說躍出距離甚遠,但免不了引起樹枝劇烈顫抖,抖落枯葉紛紛。警覺的野兔聽到響動,都會提前反應,調整對策。
路行雲将情況看在眼裏,自思:“小時候抓野兔,手腳笨拙,隻能頂着荊棘草叢強追,到頭來費時費力不說,還捎帶劃破衣褲損傷皮肉。後來長大了習武,能在高處追擊,确實能避免好些麻煩省下氣力,但到底動靜太大,每每驚到野兔。倘若我的輕功能更進一步就好了。”轉而忽想起了京城那夜與定淳頂風冒雪外出追蹤的經曆,“能夠踏雪隻留下難辨的淺印,那盜劍之人的輕功遠在我之上。輕功有如此修爲,其他功夫必定不弱,可到頭來他卻沒有害我,反倒還回了劍,還以心法口訣贈我......他......他到底是什麽來頭,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
他想着想着出了神,不防一截枝桠折斷,腳踩個空,結結實實摔倒了地上。
“哎呦......”
屁股着地的路行雲疼得龇牙咧嘴,躺着半晌才緩過勁兒來。等起身再看,附近哪還有野兔的影子。
“也罷,重頭再來。”
路行雲歎口氣,揉着屁股四顧,忽而聽見幾步外有嘩嘩的山泉,于是循聲走去,想先喝幾口水解解乏。可沒想到,到了近處,卻傻眼了。
眼前從石縫中潺潺流淌的确實是山泉,然而這山泉,卻像浸着染料,一片殷紅。
“是血。”
路行雲從空氣中嗅到絲絲腥味,心生警覺,顧不上肚餓,迅速溯泉往上遊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