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狂妄但提婆達羅也識時務,心知今日大局已定,再糾纏下去隻能自取其辱。
他心裏固然仍有不甘,考慮再三還是決定适可而止,道:“我師兄弟三個常聽人稱贊中原英傑,當中又以求心大師爲最,從不吝贊美之詞。可所謂‘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我當時還道他們所說的都隻是誇張粉飾,所以方才也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如今求心大師神通既顯,我三人心服口服。之前說什麽毀宗奪經的話,純戲言罷了。”
路行雲諷刺道:“出家人不打诳語,你三個張口就來,無理取鬧,這就是與青光寺并稱的薪納寺僧人的德行嗎?”
沒想到素黎面不改色,振振有詞:“薪納寺在北地,與青光寺萬裏之遙,習俗不同。青光寺佛法根源《百葉經》下冊,薪納寺佛法則根源《百葉經》上冊,理解不同。出家人不打诳語,隻是你們中原的規矩罷了,何必強加于别人。”
傅玄菟則道:“好,那麽與我花開宗比試,輸了就自己滾出宗門,可是尊者們自己說的。信守諾言這般做人的規矩,可無分南北、無分派别吧?”
提婆達羅輕咳一聲,雙手合十:“當然。貴宗武功了得,我師兄弟三個甘拜下風,說到做到,自當滾出宗門。”略一停頓,擡眼望着求心入道,“但是《百葉經》的事,我薪納寺終歸是要找法子讨說法的。”
求心入道神色澹然,輕輕拂袖:“悉聽尊便。”
“咱們走。”
提婆達羅招呼了月額陀與素黎,三人正轉身邁步,不防側裏人影一閃,有人擋在門口,聲音低沉:“你自己說的,‘滾’出宗門,什麽叫走什麽叫滾,尊者們學識淵博,不用我解釋吧。”話中格外強調了“滾”字。
說話的正是燕吟。
“你——”素黎氣得跳腳,歪着嘴戟指燕吟。
求心入道歎口氣,正想勸解,可萬萬沒想到,提婆達羅居然道:“好,說滾就滾。”轉而對兩名同門嚴肅道,“咱們滾。”說罷,不顧在場衆人的驚詫目光,首先坐地蜷成個球也似,打起了滾。
月額陀跟着歎口氣,一言不發,學着他樣,滾在地上。兩人一前一後,骨碌碌地朝外頭滾動。
素黎見此情形,大半張臉都紅透了,轉眼向堂上看去,無人不是瞠目結舌。
路行雲尬笑兩聲,勸道:“女尊者,你是女子,就不必效仿兩位師兄作派了。”
素黎性如烈火,路行雲不說則已,而今聽他這麽說,隻覺滿滿都是嘲諷,厲聲呼叱:“薪納弟子言出必踐,師兄能做到,我就做不到嗎?”話音才落,撇下本還尚存的一絲矜傲,同樣打滾而去。
定淳目送三人前後離開,嗟歎不已:“出家人戒嗔戒癡,慈悲爲懷。薪納僧團的這三位尊者動辄發怒,舉止乖張,依循的教條果然與我中原佛門大相徑庭。”
路行雲笑道:“入鄉随俗,薪納僧團雖是佛門,但地處塞外蠻荒之地,自然免不了沾染些剽悍粗莽。”
傅玄菟仍然擔心,先對求心入道說道:“番僧秉性難測,我去看看,别再有生出什麽幺蛾子。”又對路行雲三人道,“三位要查的事,問我爹便是。我去去就回。”說罷,一小會兒身影就消失不見了。
求心入道請路行雲三人坐下,又讓弟子看茶。路行雲贊道:“早聞求心大師是當世武林一等一的巨擎泰鬥,剛剛僅牛刀小試,就讓晚輩大開眼界!”
“形格勢禁,不得已而爲之。”
求心入道手端茶杯,波瀾不驚的模樣很難想象才經曆過一場打鬥。
三名番僧雖說輸得狼狽,可路行雲、定淳及燕吟都是内行,能看出門道。就拿并未動手的素黎來說,隻論她發怒時散發的氣息之強便足稱頂尖,若是參加缁衣堂選拔會的下試一對一,有把握勝過她的選手絕不超過三人。更不必提修爲明顯高于素黎的提婆達羅與月額陀了。
他們之所以顯得孱弱,實因對手太強。
端坐上首的花開求心入道面色紅潤,雙目有神。若不是路上傅玄菟提過,路行雲當真不會相信這名動若脫兔的老者已經九十來歲了;若不是親眼所見那驚人的身手,路行雲也不會相信這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居然能與昔日名動四海的一代無情劍豪挂鈎。
幾人閑聊幾句,路行雲奇怪道:“那三番僧從哪裏聽說了宗門藏有《百葉經》的事?”
求心入道呼着茶道:“老朽亦是不解。唉,江湖上流言蜚語繁多,想是有人搬弄是非。”
“那三番僧走前說了還要把這件事追下去,恐怕日後還會再來騷擾。”
“無妨。”求心入道輕呷口熱氣騰騰的茶水,不以爲意,“花開宗雖然人丁不旺,可個個精銳,不是随便誰人都能欺侮得了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少俠不必費心。”
路行雲點頭道:“有大師定海神針,自是高枕無憂。”接着身子稍稍前傾,“大師清修時間寶貴,晚輩不敢多叨擾。此來是想向大師問問趙侯弘、孫尼摩兩位師範的下落。”
出人意料,當聽到趙、孫二人的名字,本還泰然平順的求心入道頓時劇烈咳嗽起來。咳嗽連連,仿佛難以抑止,到了最後竟是咳出一口血在帕上才算停住。路行雲三人争相上前想要救助,但求心入道右手朝前一張,示意他們不必擔心。
手帕潔白,卻爲黑紅的鮮血浸透。求心入道先沉沉吸了口氣,而後右掌橫擺胸前,緩緩上擡,又深深吸了口氣,一時鐵青的臉色瞬間好轉。
路行雲想起傅玄菟說過求心入道疾病未愈,關切了幾句,又道:“若大師貴體欠佳,我等改日再來叨擾。”
求心入道擦拭幹淨嘴角的血漬,将血帕扔進弟子端來的盛水銅盆:“不妨事,這是氣出來的毛病,積在喉頭的淤血咳出來就好了。”
路行雲遲疑半晌,方道:“可是晚輩适才說的那兩個人名犯了大師的忌諱?”
一直态度平和的求心入道聽到這裏忍不住愁眉歎氣:“唉,師門不幸,出了那兩個孽徒。報應、報應......”轉而詢問,“你們見到他倆了?”
“在京城見過。”路行雲如實說道,“聽大師這口氣,難道......難道他們不在宗門?”
“早就不在了。三位既然是沖着他們來的,有些事即便丢臉,老朽也不便隐瞞。”求心入道神情凄然,“大半個月前,他們企圖聯手謀害老朽,事情未果即逃之夭夭。家醜不可外揚,老朽本道是派人尋到他們再捉回宗門自行處置,沒想到三位就找上門來了。”
定淳大驚失色:“趙侯弘與孫尼摩竟敢欺師滅祖!”
江湖上,道義爲先。恩怨情仇、殺人放火并不算什麽稀奇事,但師徒反目就是大大的醜聞,更不必說欲圖弑師了。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似趙侯弘、孫尼摩此類行徑,不義而且不孝,傳揚出去必爲世人唾棄。
“他倆到底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路行雲憤憤不平,聯想起趙侯弘那日在遮雀寺的醜惡嘴臉,内心對其人更添厭惡。
求心入道輕歎:“老朽也不明就裏。世事難測,人心更難測,老朽之所以把這件壓着不傳,自然懷有顧全宗門清譽的私心,另外想的也是将他倆找回來,問個清楚。畢竟師徒一場數十年,老朽看着他們長大,亦師亦父,不問清楚,心中這口郁氣到死怕也難解。”
路行雲道:“晚輩三人參加缁衣堂在京城舉辦的選拔會,趙、孫二人同樣參加并且通過了比試。隻是在終試環節,想要奪取晚輩與靜女宗崔姑娘的佩劍,爲晚輩與崔姑娘等人擊敗,從此逃遁不見。”
求心入道略微點頭:“崔姑娘那把劍是名品,趙侯弘他們想必早就盯上了。”
“與趙、孫一起出現的還有貴宗的唐貞元,然而自中試比完,就再沒有見過他。晚輩等猜測,他或許兇多吉少。”
求心入道噫了一聲,右拳輕捶大腿:“貞元是我派出去尋找他倆下落的,這孩子耿直純良,想必是受了趙侯弘的蠱惑,否則此時我應當已經收到他的信了。”說着,痛心疾首之下,連眼角都濕潤了幾分。
路行雲毅然道:“唐少俠一身正氣,晚輩欽佩。晚輩一定竭盡所能尋找唐少俠。”
求心入道搖搖頭:“這是花開宗的私事,路少俠不必趟這渾水。”
“這不但是貴宗的私事,也是晚輩的事。”路行雲一臉正色,“當初唐少俠其實通過晚輩才找到的趙、孫二人。所以緻唐少俠遇險,晚輩也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倘若不能将唐少俠找回來,晚輩心裏難安,無顔再行走江湖了。”
求心入道一抖袖口:“三位少俠急公好義,老朽這裏謝過。”接着問道,“路少俠前面提到趙侯弘想奪靜女宗崔姑娘的劍,崔姑娘人還好嗎?”
“崔姑娘一切安好,和桑、楊兩位師姐想來當下已經回靜女宗去了。”
“這就好。”求心入道苦澀的臉上終于露出點欣慰的笑容,“趙侯弘與孫尼摩都可謂我花開宗的頂尖高手,江湖上能勝過他們的人不多。不過崔姑娘有師姐保護,自然無恙。三位結伴而行,互相也有照應。都不怕他倆暗算。”
路行雲道:“多謝大師關心。既然趙、孫二人不曾轉回宗門,晚輩恐怕還要再回京城找找線索,若有消息,一定通知大師。”邊說邊站起身來,“晚輩不擾大師清修了,大師好生将養身體,晚輩日後再來拜訪。”
求心入道道了謝,眼神突然間卻定格在了路行雲腰間懸挂着的長劍。
“少俠,你這把劍,有些不同尋常呐......能否給老朽看看?”
路行雲心頭一震,趕緊解下劍,跨兩步上前呈給求心入道。求心入道一手握着劍鞘,一手持劍柄,慢慢拔劍出鞘。一邊拔,一邊連聲啧啧:“這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