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眼,已是兩日後。
路行雲廓清了思緒,發現自己應當是回到了上林坊的客棧廂房。身旁寂然無聲,但有陽光從窗縫透射進來,輕塵飄浮。他深深吐出口濁氣,感到四肢軀幹仿佛輕盈若絮。左右看看,不見旁人,便微微挪移,經絡雖依舊有些牽扯,但難受明顯減緩不少。于是索性緩緩摸爬起來,小心盤腿坐于床中,依照着固本培元的心法運功,手上也配合着微微動作。隻不過雙手才擡至胸前,房門“吱阿”聲響,有人卻在此時推門而入。
推門進房的正是定淳。他見路行雲坐在床中,吃卻一驚,道:“你這是做什麽?”
路行雲自不敢說在修練元氣,微紅着臉敷衍道:“我适才轉醒,隻覺躺久了甚感疲乏,就坐起來舒絡舒絡筋骨。”說着,忍不住輕咳兩聲。
定淳歎了聲氣:“少俠身子還要調理,切莫逞強了。既然醒了,仍需好好躺着。忍得一時勞苦,方能永逸。”
路行雲讷讷點頭,面對言辭懇切的定淳隻能重新躺下。定淳替他蓋好了被褥,道:“少俠胸口尚有郁結之氣嗎?”
“你怎麽知道我胸悶?“路行雲疑問。
定淳回道:“這兩日少俠都昏睡不醒,偶爾叫喚起來也隻輕喊着胸悶。估摸着是外來的玄氣在身體内尚未排遣完畢,與元氣交纏積壓在了一起。”
“今日感覺好多了。”路行雲撫胸說道,突然反應過來十分急切,“兩日?哎呀,那選拔會的上試豈不是錯過了?”通過腦海中殘存的印象,他确認自己通過了中試,取得了參加上試的資格。
定淳安慰躁動難安的路行雲道:“少俠不必擔心,缁衣堂以中試兇險遠勝下試、選手需要調理備戰的原由将上試定在了中試比完後的第三日,明日才正式開始。”
路行雲聽他這麽說,安心了幾分。
“這催動玄氣果真是難于駕馭的兇險手段,小僧起初還想以自身的元氣替少俠沖舒,豈料二氣在少俠體内相激,反而引起少俠苦痛,小僧就不敢再用元氣了。好在随身帶了些丹藥,給少俠服下,慢慢化氣,看來是有了效果。”
路行雲笑着道:“貴寺靈丹妙藥奇效顯著,我恢複了有八九成了,明日定能夠參賽。”又不好意思撓撓頭,“總是讓定淳師父破費,當真不好意思。”
定淳連連搖頭:“少俠這話說的見外了,正如少俠說過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小僧救死扶傷是本職,你我更是一組的同伴,于情于理都該互相扶持,幾粒丹藥算得什麽。”又道,“小僧曾在書中看到,運用玄氣遭到反噬的人大多要三到五日方可轉危爲安,嚴重的甚至功廢癱瘓。少俠能在短短兩日重新生龍活虎,靠的不全是小僧的丹藥。”
路行雲哈哈一笑道:“定淳師父也是個爽快人!”然而思緒一動,面色一沉,“我修養到明日參賽問題不大,可卻還有緊要事不知定淳師父留心了沒。”
“什麽緊要事?”
“上試需要三人成組,咱們這才兩人......”
“唔哦,這、這、這......”定淳聞言立刻窘迫起來,臉紅泰半,“小僧這兩日都隻顧着少俠的情況,倒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端的是連呼慚愧。
“無妨,無妨。”路行雲勉強笑道,“你沒料到我會提前醒來,情理之中。”說着不由感動,瞧定淳那焦慮的模樣,不消說這兩日必是從未動過将自己抛棄另尋合作夥伴的打算,如此不離不棄的義氣,實在難得。
“我覺得,咱們似乎有人選......”路行雲托颔思索着說,“中試除了咱們,還有哪些人勝了?”
定淳想了想道:“小僧認識的人不多,但記得靜女宗的崔姑娘與面具客的一組勝了,司馬輕那組勝了,花開宗的唐少俠與正光府季師範勝了,還有......還有一峰宗的少主那組也勝了......”
路行雲接過話往下說:“趙、孫兩位前輩在咱們之前就勝了,估計咱們在城外遇到的那三個正光府的劍客同樣能勝。”随即一問,“貴寺怎麽樣了?”
定淳答道:“我寺須彌院定享與尼山院定恩兩位師兄輸給了一峰宗少主他們。隻有白龍院的定荟師兄和小僧成功晉級了。”
“一峰宗的一老一少有那麽厲害?”
“是的,論起武學,除了白龍院,我寺确實比不得八宗的好手。”
路行雲咧咧嘴:“那倒不,青光寺四院卧虎藏龍,沒盡力罷了。”邊說邊掀被起身,“明日就是上試,我這就去找人入夥。”
“少俠要找誰?小僧同去。”
“不必了,那人喜歡清靜,不愛人多叨擾,我認得路,速去速回。”
路行雲穿了草鞋站直了腰闆,順手将腰帶一緊,飛腳走了出去。那精神抖擻的模樣就說他已經恢複完全也不爲過。
從上林坊往東走,路行雲輕車熟路,很快摸到了一座院落外頭。
院落還是那麽破落荒蕪,不過路行雲卻沒幾日前的寂寥感覺。剛要扣動院門,不防身後有人高呼:“等等!”一轉身,一老一少踏着将融未融的敷地殘冰緩步現身幾步開外。
和前幾次見面時不同,李幼安雙手持握着本應該背負在背後的寬刃大劍。大劍外邊依然裹着層層白布,隻是交纏白布間的縫隙,正肆無忌憚地散發出淡金光芒。
姚仲襄抱手在後,默立不語。雙方相對,僅李幼安一人又向前跨了兩步。
“李兄。”
即便此前發生過龃龉,路行雲還是禮貌性地抱了抱拳。然而李幼安并未搭理,隻将一雙冷峻的眼将他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掃了好幾遍。
“李兄在找什麽?”路行雲露齒一笑。
“找蹊跷。”
“蹊跷?”
李幼安收回目光,進而直直逼視着路行雲:“找賊的蹊跷!”
路行雲心知他有意挑釁,念着正事要緊,不想節外生枝,淡淡笑道:“哦,那路某可幫不了李兄,先走一步。”
腳才微微擡起半寸,卻聽李幼安驟然大喝:“小賊,哪裏走!”
霎那間眼角金光暴起,數尺大劍自半空帶起龍吟虎嘯随風墜下。路行雲早有防備,拔劍回身,想也不想格于頭頂——泰山郡一峰宗的劍技“高山流水”名聞天下,一劍之力勝過崇山壓頂,世上已不知有多少人輸在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招之下。
隻聽“咣當”巨響,兩劍劍刃相抵,伸出院牆的幾枝紅杏受震紛紛落地,路行雲不受控制右膝一軟,單跪下去。低頭看時,雙足底部四周,薄冰土地碎出無數裂縫。
“說!從哪裏偷來了我一峰宗的絕學?”李幼安厲聲質問,雙手緊握粗壯的劍柄,持續不斷向路行雲施加壓力。
路行雲咬牙堅持,那寬刃大劍外裹白布未褪,可抑制不住的劍氣直似小溪流水,從上而下,肆意傾洩在他的周身。
“說!”李幼安雙眉倒豎,怒目圓睜,嗚哇哇大吼。
值此僵持不下的當口兒,兩人卻不約而同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
“吱啊”一聲,荒院大門打開,從裏頭走出一名藍衫少年,低沉的聲音冰涼一如未及消融的春雪:“吵。”
李幼安手不放松,擡頭直斥:“哪裏來的野種,給小爺滾遠點!”
一句話罵出口,本待不再管這突如其來的藍衫少年,孰料再看過去,門口的人影竟然不知去了哪裏,心下一凜,本能地撤劍點地後退。果不其然,毫厘之間,那藍衫少年的劍鋒迅猛地從他飄起的袖口穿過。
“好快的劍。”
李幼安暗自心驚,等退穩了步伐,擺了個“不動如山”的架勢,方才穩住心神。這時候他才發覺,那藍衫少年似曾相識,應該在金徽大會上出現過。
路行雲起身拍拍右膝的灰塵,垂劍對那藍衫少年道:“燕兄,多謝。”
藍衫少年燕吟扭頭朝他看了看,沒說話。
李幼安斜眼瞅了瞅燕吟的劍,内心大爲訝異:“這小子看着比我還小幾歲,居、居然也是淡金色的劍氣。适才那一劍,身法奇快。元氣既深厚,劍技也了得,到底是何方神聖?”想到此節,不禁懊悔沒多在大會上多關注此人,否則當下不會這般被動。
“來。”燕吟左手持劍,挑釁地伸出右手朝李幼安招了招,本就蒼白的臉色更蒙上了一層灰暗。
看得出,剛才李幼安的話冒犯到了他。
對方有兩人,自己勢單力孤,李幼安習慣性地轉頭去找姚仲襄。沒想到,看了兩眼,本來說好了留在那裏伺機待動的姚仲襄卻不見了蹤影。
“人呢?”
李幼安大驚失色,這可是十餘年未曾遇見的場面,姚仲襄不在,他就沒了主心骨。
尚未回過頭,一陣勁風撲來,李幼安暗叫不好,往後一仰,燕吟連人帶劍猶如飛梭自他胸前上空疾速掠過,劍芒點點毫不收斂。
“且慢!”
李幼安滿腦子都在猜測姚仲襄的去向,根本沒了戰意,手忙腳亂擋了燕吟幾劍,連連叫喚。可燕吟渾不理會他,人來劍往,快如流星,幾乎将方寸大亂的李幼安打哭。
路行雲見燕吟幾乎劍劍是殺招,雖知道李幼安足能自保,但燕吟攻得太兇,也怕萬一真出了傷亡不好收場,于是連連高呼:“燕兄,停手吧!”
一疊聲過後,燕吟不爲所動,幾乎完全沉浸在了全力猛攻李幼安的狀态裏。
無奈之下,路行雲隻好決定動手強行分開兩人,未曾想,此時幾丈外的屋瓦上,一人縱身跳下,當先手起幾劍,轉眼就幹淨利落逼退了燕吟。
“姚老,你去哪兒了?”李幼安的聲音裏幾乎帶着哭腔,一臉委屈。
“嗯......”姚仲襄猛然瞥見寒光瑟瑟的燕吟,遲疑片刻,附耳對李幼安說了幾句話。
李幼安長大了嘴,愕然道:“什麽?你難道解決不了?”
姚仲襄搖頭歎息:“山外有山。”接着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爲好。”
“可......”李幼安齒咬下唇,恨恨望着并肩站立的路行雲與燕吟,但不甘心歸不甘心,姚仲襄與他說了話還是令他的理智重占上風。
“路少俠、燕少俠,多有得罪。”
李幼安憤憤不平地将大劍插回背後的劍囊,頭也不回飛奔走了,姚仲襄等他拐過巷口,躬身朝二人抱拳緻意。他與狂傲的李幼安正相反,全無前輩架子,非常客氣。之後也很快追随着李幼安遠去。
路行雲看着來去匆匆的一峰宗一老一少,摸不着頭腦,繼而想起燕吟的仗義相助,倒持着劍拱手道:“多謝燕兄出手。”
燕吟搖搖頭,又點點頭:“你幫過我,我也幫你。”
路行雲暗暗點頭,這燕吟看似冷漠無情,倒也是個恩怨分明之人。又記起了自己來意,于是說道:“今日來此,叨擾了燕兄清靜,非路某本意。”
“嗯。”燕吟輕輕鼻哼着應了一聲,臉上稍顯局促,随即就轉身要往院中走。
“燕兄留步,路某想問燕兄上試是否有了夥伴,若是沒有,路某想邀請燕兄與我及定淳師父一組!”路行雲生怕話說遲了等腳步輕盈的燕吟進院後再無機會,連珠炮似的将一串話迸出口。
考慮到燕吟孤僻的性格,路行雲心裏還挺忐忑,但是一想到中試時形單影隻的燕吟,他有感覺自己有着一線希望。
“好。”
出人意外,自己話音未落,燕吟已經答應。
“燕兄!”路行雲大喜過望,小跑上前跟着燕吟進了院子,“燕兄是答應了?”
“答應。”燕吟點點頭,又搖搖頭,“送客了。”
路行雲連聲稱是,嘿嘿笑着退出院子,等院門重新關閉,他還不忘隔着門喊道:“燕兄明日别睡過頭了,會場上見!”
“見。”
沉默寡言的燕吟又一次回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