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雲知道自己也倒下了,但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冰冷,眼睛睜不開,嘴也發不出聲,唯一感覺到的便是有人将自己拎了起來。
對方似乎在跑在飛,偶爾颠簸一下都能引起路行雲胸腹中劇烈的惡心。
那人走了很久,路行雲忍受着如同宿醉一樣不斷上湧的惡心欲嘔,腦海中一片空白。又過一會兒,不再有颠簸,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懵懂中,耳畔好似隐隐約約傳進女人的哭聲以及男人的歎息聲,時斷時續不絕如縷,他努力想要廓清自己早已混沌一片的腦袋,以便進一步聽清聲音的調色或是内容。
可也就是在這一刻,那原本就一片黑暗的雙眼前猛然亮光一閃,緊接着他完全失去了所有知覺,徹底不省人事。
等路行雲醒來,睜眼所見,昏明不定的油燈依舊騰躍,他發現自己居然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蓋着被子。一側腦袋,對面床,定淳咂着嘴,睡得正香。
凳上自己的衣褲層疊有序地擺着,桌上的兩盞油燈其中一盞也像剛燒完,燈芯上空冒着淡淡的青煙。
若非大雪中的那一切隻是個夢?路行雲錯愕交加,因吃驚而突然張開的嘴帶動了臉頰上的皮肉,瞬間引起了幹裂的疼痛。他撫摸着自己有些皲裂的臉,倒吸了幾口涼氣。
定淳醒來時,窗外漆黑,雪落如舊。街巷間更夫敲梆吆喝,側耳傾聽,報的尚是四更天。他剛想起身,可是手腳仿佛重如千斤,一動不動。
“定、定淳師父,你總算醒了。”
發現定淳睜眼,坐在桌邊的路行雲一個激靈跳将起來。
“唔呃......”定淳催動元氣,身體卻依舊穩如磐石。
路行雲發現異樣:“你動不了?”
定淳頭向左右一動:“能看能聽能說話,就是四肢不聽使喚。”說着話,餘光在昏暗的燈火光下瞥見桌面上擺着一把劍,“少俠的劍找回來了?”
路行雲撓撓頭說道:“不是我找回來的,這劍和你我一樣,不明不白就回到了廂房。那時咱倆明明身處冰天雪地之中才對。”
“這是怎麽回事?”
事情詭異,二人同時一愣。
“先不說這個,定淳師父,你動不了,或許是給人用氣堵塞了穴道。”
江湖上點穴打穴的功夫不少見,像定淳這樣的情況,十有八九是四肢的要害被制住了,解決之法隻能是以氣沖穴,或是等阻塞住穴道的元氣自然散盡。
“有人在小僧缺盆、犢鼻、肩井、陽交四個穴道打入了元氣。”定淳歎道。
缺盆穴位處左肩前側,與位處左膝的犢鼻穴連成足陽明胃經的大部分。而肩井穴位處右肩,與右踝處的陽交穴連成足少陽膽經的大部分。這四個穴道一阻,足以造成身體左右兩側的癱瘓。
“沖不開嗎?”
“不行,堵在那裏的元氣甚是強勁,若無壓倒之力的元氣沖擊無濟于事。”定淳咬咬牙,“小僧自己試了幾次,都不成。”
路行雲毅然道:“讓我試試。”說着,立刻将雙手搭上定淳的右肩,想要先沖開肩井穴。豈料催動體内元氣通過手掌打入定淳肩頭,卻有種撞上厚重石壁的反震感覺。連催三次,次次引得心脾震蕩,甚至手掌虎口都微微作痛。
“這......”
路行雲不死心,還要再試,但定淳出聲勸阻:“打入元氣的顯然是一等一的高手,氣勁雄渾異常,堪稱鎖鑰,任憑少俠或小僧都沖不開的。”
“難道隻能等它自己散去?”路行雲不甘心道,“照這狀态,不過個四五日,怎能轉好!”
定淳道:“小僧加倍努力,或許後日晚間即可無恙。”說到這裏,忍不住歎息,“可要是這樣,明日的選拔會就要錯過了。”
路行雲說道:“你且安心調息,先别想選拔不選拔的。”又道,“我現在就去找趙前輩、孫前輩,請他們出手相助。他們修爲深厚,必然有法子。”說着豁然站起。
定淳不由一急,外頭風雪怒号、天地徹寒,又似有來路不明的高手伺伏,路行雲這一去實在情形未蔔。
剛想開口相勸,忽見路行雲提起劍,又将它重放桌上,雙目直直盯着桌面。
“這是什麽?”
路行雲發現那盞熄滅了的油燈燈座底下壓着一張紙,在燈火照射下反光,頗爲突兀。便把紙抽出來展開,上頭滿滿當當寫一整頁,中段工工整整則是“岱宗短歌訣”五個大字格外顯眼。
“岱宗短歌訣?”
定淳聞言應道:“‘岱宗短歌訣’聽說過,是泰山郡一峰宗的絕學,專用修練玄氣的。”
“玄氣?”
路行也不由一怔。
人人都說,世間武學無外乎技法與元氣,二者得一即能有所成就。但大部分時候,無論他們有意或無意,言語之中都将玄氣忽略了。原因無他,好的玄氣天賦實在是可遇不可求,完全不具備普适條件,甚至鮮有人真正見識過玄氣威力,又如何能去談論它呢?
習武之人所謂的“氣”,通常指的是“元氣”。所謂元氣,即身體固有之氣,人所皆有,隻要按照套路修練,元氣就能越練越深厚。借助刀劍等媒介運用,可以達到肉眼可見的明顯色澤,即是練氣功夫已經有所成就的表現。
但玄氣不同,它是彌漫于天地之間的自然之氣。
按道理,上至九天、下至五洋,玄氣無處不在,其體量及深厚程度,亦是個人積蓄的元氣所望塵莫及的。照此推斷,倘若一個人能将周遭的玄氣利用起來,揮控自如,那便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來源,就說做到以一人之氣超越萬人之氣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隻可惜,古往今來,若論技法或元氣,天資不足都多少能夠以勤補拙、後來居上,可對玄氣的掌控深淺,卻極依賴于人本身的天賦,極難改變。
掌握玄氣的天賦,按弱到強可分五個品級,是爲劣、平、佳、秀、絕。尋常人的玄氣的天賦品級基本都是劣或平,能稱佳者萬裏挑一,秀者鳳毛麟角,絕者則足爲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了。
傳聞中,就連目前一峰宗的首席李病已,隻看玄氣天賦,也未能達到絕的水準。
掌握玄氣的天賦越高,隻要加以引導,給予習武之人戰鬥中的幫助越大。玄氣不在練氣的體系内,能夠在短時間借助外在力量内提升實力,對運用者的熟練程度與負荷強度造成強弱不一的損傷,可在以命相博的生死時刻施展出來,絕對值得。
“泰山郡一峰宗......”
天下至尊八宗挑選弟子都很嚴苛講究,各有道理。作爲其中一峰宗亦重劍術,且主張一招制勝。與無雙快宗崇尚以速度占得先機不同,一峰宗走的則是玄氣的路子。所以對入門弟子掌握玄氣天賦的評判實爲重中之重。
路行雲借着火光皺眉再看,“岱宗短歌訣”一列右下尚有落款“泰山李病已”,竟是李病已的手稿,紙張枯黃褶皺,想來得有些年歲了。
“背面還有字。”定淳眼尖,提醒他道。
聽了定淳的提醒,路行雲将紙反過來看,空白處有一塊内容用朱筆寫就很是紮眼,不過字迹潦草與正面内容風格迥異,上面寫着“練此訣可助和尚脫困”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仿佛是有意寫給自己看的。
“有人把口訣給我,要我依着修練幫你沖開穴道。”路行雲輕揮着紙張籲口氣道,“估計劍兄及咱倆經此一遭,也與這個神秘人有關。”
“既是李首席的手稿,難不成......”
路行雲笑道:“李首席要做什麽事做不成,還需要搞這神神秘秘的一套?”
定淳沉吟片刻:“少俠說的有理。李首席年高德劭,聽說已三十年未曾下山,這張手稿怕是有人刻意取來的。劍失而複得,少俠和小僧也有驚無險,那人興許并無相害之意。”
路行雲不置可否:“也難說。”
“少俠要練它?”
“不知道,一夜光景能練出什麽花頭?對這口訣,定淳師父你了解嗎?”
定淳想了一會兒道:“小僧曾在書中讀到過,世人修練玄氣,推崇一峰宗備至,而這‘岱宗短歌訣’又堪稱一峰宗玄氣研究的精華,乃是首席李病已總結前人百餘年經驗所得,承前啓後十分絕妙,李病已因此被奉爲宗師。”
路行雲聽着他話,看向紙面開頭,輕輕念誦:“吾師從一峰宗已逾六十年,随師練武參道,裨益無窮......内中繁複冗雜不免常常徒費無用之功,耗人精神折人元氣......今贻此冊,結論本流派内外功之精髓......非急功近利一步登天,而有化圓爲直開門見山之意......”心道:“上頭寫了‘今贻此冊’,看來這一張紙乃是從一本冊子上撕下來的。那冊子乃李病已爲總結一峰宗武學所寫。他是武學泰鬥博學多識,想必那冊中武學,皆是他從畢生所學精挑細選而得。”
定淳接着說道:“小僧記憶有些模糊了,但依稀記得‘岱宗短歌訣’練習分一激二挖三增,即一層激發玄氣,二層挖掘玄氣,三層增進玄氣。”
“什麽意思?”路行雲搔搔鬓角,“激發......挖掘......增進......聽着與修練元氣大不相同。”
“玄氣終究是偏門,小僧具體不甚清楚。”
理論上,玄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人對玄氣的掌握天賦有限,即便天資拔擢之輩也未必能有效駕馭從外部納入體内的玄氣,一旦控制不好,玄氣便會反噬成傷,所以習武之人雖多,但真正去觸碰玄氣的少之又少。
路行雲繼續看紙上内容,邊看邊點頭道:“定淳師父,看上面說的,一層并不難練,而且見效極快。”
“一層......那就是激發玄氣了......”定淳忽而緊張,結結巴巴道,“少、少俠還是别練了。”
“爲何?”
定淳解釋道:“小僧聽師父說過,玄氣難練,尤在門檻。換言之,若玄氣天賦未及佳者強行修練,一旦天地之氣彙入體内,會因難以操控且與本身元氣相抵牾,反過來損害五髒六腑。”言下之意,并不贊成路行雲貿然修練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