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完早膳,定淳依照寺中習慣,要打坐做功課。路行雲閑着無聊,便自己走出客棧轉悠。
趙侯弘囑咐那句“臨陣磨槍不亮也光”猶在耳邊,他卻滿腦子想的都是即将到來的金徽大會,哪裏還沉得下心來溫習劍術,但想:“大師兄教我的也就那三招兩式,翻來覆去練了十餘年,哪怕睡夢中閉着眼也能使得滾瓜爛熟。再練三日沒啥用處,倒不如趁着這大好時光,四處走走看看,舒緩心情。”随即腦海中浮現一張冰霜般的臉來,“要是還能遇上靜女宗那三名女弟子就好了。這次我好言相求,未必不能借過那劍看看。”目光順下,右手同時握緊自己的佩劍,“我不會看錯的......對吧,劍兄。”
比起靠近洛水之畔熱鬧的坊南,上林坊坊北冷清得多。日白天明,弄月坊也偃旗息鼓,沒了晚上的動靜,所以順着坊北的主街道從西往東走,一路行人甚少。
上林坊往東幾個裏坊,路行雲之前也沒去過,信步遊蕩,走走停停,不一會兒居然迷失了方向。
再往東,人更加稀疏,路行雲行至一條街巷,舉目四望,寂寂寥寥不見一人,左右可見的房舍亦是破敗寒酸,遠遜上林坊附近。自覺無趣,正想要折返回客棧看看定淳情況,卻蓦然聽到十幾步開外的有間院落傳來争吵聲。
有争吵就有人,有人就能問清楚回去的路。
路行雲抱着這個想法健步如飛,很快到了院落前。可是近了細瞧才發覺院門上下枯藤虬結,柴門更是蠹蝕腐朽殘破不堪,及踝長的雜草都蔓生到了腳邊。院中露出頭的一些房檐屋瓦,同樣破損淩亂。看來這院落荒廢很久了。
一隻黑貓從他腳邊受驚般竄過去,路行雲回過神,立刻聽到院落内有男人在吼:“臭小子,有些道理非要用劍說出口,你才能聽懂嗎?”聲音竟是有些熟悉。
雜草叢生的蕪穢院落内有四個人,全都帶劍,一邊三人靠門,另一人孤零零站在牆角。
聽到響動,背對路行雲的三人扭頭顧視,果不其然,他們正是昨日在城外和自己起過龃龉的正光府劍客。
一個寬臉大胡子、一個面白微胖,還有一個細目高顴,估計應該就是那時态度最蠻橫的裹頭漢子了。
正光府三劍客見到突如其來的路行雲,也很驚訝。那細目高顴的劍客語帶挑釁意思道:“足下腳程好快,都從城外走到這裏了。”
路行雲不吭聲,舉目望向牆邊那人,是個陌生少年。那少年估計比自己還小幾歲,穿着藍衫,身子窄窄瘦瘦,臉色像雪鹽般慘白。看着弱不禁風模樣,可胸膛卻和手中的長劍一樣傲然堅挺。
“隻是順路,無意冒犯。”路行雲對這三個正光府劍客沒好感,本來不打算糾纏,可直覺告訴他,對面的牆邊少年需要他的幫助,“冒昧問一句,三位聚在這裏所爲何事呢?”
“你是缁衣堂的嗎?你的烏鴉帽呢?”那細目高顴的劍客冷笑不斷,“我們聚在哪裏,輪得到你管?”
路行雲正色直言:“聚在哪裏我不管,要做什麽路某卻得管管。”說着話,拇指上挑,當即将佩劍頂出一截。
那寬臉大胡子的劍客掠眼他将欲出鞘的劍,說道:“私人私事,足下要行俠仗義,天下大道萬千,也不用管的這麽寬吧?”清清嗓子,“足下現在走出這個院門,就當咱們沒見過面。”
“自欺欺人的事,路某做不來......”話未盡,鞘間寒光一現,路行雲已橫劍在手,“路某眼中所見,隻是三名漢子将圍攻一名瘦弱少年。”
那細目高顴的劍客觀察到路行雲劍刃上缭繞的白霧,笑笑道:“年紀不大,氣技合一,不簡單呐。”表情一凝,“不過就憑這想打抱不平,未免太不将我師徒三人放眼裏了!”随即顧視左右,“師父、阿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身爲正光府弟子,難道還有退卻的道理嗎?”
“自是沒有。”那面白微胖的劍客回話道,與那細目高顴的劍客同時将劍刃一轉。登時間,醇厚的白氣破了堤也似不斷從劍身四洩出來。
那寬臉大胡子的劍客還想做最後的勸告,對路行雲道:“在城外時,我師徒三人實在是給了足下面子,現在也請足下給我師徒三人個面子,不要再管閑事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真想分個高下、決個勝負,會場上見便是了。”
他還道路行雲終歸對城外沖突耿耿于懷,想借這僻靜地面出口怨氣。即便他根本不把路行雲放在眼裏,可身爲正光府弟子畢竟一舉一動都關系重大,所以也不願多生枝節。
路行雲微微搖頭:“路某不爲私怨,隻爲道義。幾位說了,要決勝負會場上見。那邊的小兄弟看樣子也将參加金徽大會,幾位何必在此時此地急于動手呢?”
“身手不知如何,口齒倒很伶俐。”那面白微胖的劍客假笑着道,“師父,少和他費口舌。就加他一個,也掙不脫我師徒三人的手掌心!”
那細目高顴的劍客附和稱是,寬臉大胡子的劍客卻沒有贊同,反而皺皺眉,分别看了看藍衫少年與路行雲:“多打少,你們覺得我正光府仗勢欺人。好,我正光府名門正派天下聞名,縱然報仇解怨,同樣正大光明,不願給人指摘......”言及此處,劍鋒一動,“不如這樣,咱們一個對一個,三局兩勝如何?”
“一個對一個?”他的兩名夥伴同時怔住,“師父,你這是......”
那寬臉大胡子的劍客對他們的驚疑置之不理,繼續道:“足下二人對我師徒三人,一個對一個。我兄弟三人每人隻比一場,足下二人辛苦,得出一個人比兩場。”語氣鄭重,看來是出自真心,“這是最大讓步了。我等若勝,足下不可再插手此事。我等若敗,即刻便離開此地。足下覺得如何?”
若一對一比兩場,怕一勝一敗難分輸赢,可比三場,又缺了個人。這個主意倒可以說是折中之舉。
雖然自己或者那藍衫少年中有人将打兩場,明面上仍然吃虧,但路行雲看得出,寬臉大胡子的劍客實力必然在另兩名劍客之上,卻承諾隻打一場,亦可算暗中讓步了。聽到這裏,朝那藍衫少年點了點頭,那藍衫少年雙唇緊抿,默然無語。
“江夏郡路行雲。”幾人湊近,路行雲深吸口氣,抱拳說道。
“會稽郡正光府師範孟老方。”那寬臉大胡子的劍客同樣抱拳。
路行雲聞聽“師範”,心下大震,眼角餘光瞭到那寬臉大胡子的劍客的手中劍此時已隐隐泛出金光,實力少說飛瀑階以上,心想:“那小兄弟到底犯下了什麽滔天大禍,竟然惹到了正光府的師範。”擡眼看向那一臉冷漠的藍衫少年,很是疑惑。
“會稽郡正光府正選裴鲸。”那面白微胖的劍客接着自我介紹。
那細目高顴的劍客滿臉不情願,終究拗不過兩名兄弟,别着臉敷衍地拱拱手:“會稽郡正光府正選殷弘會。”
四人輪番說完,目光齊刷刷聚到那藍衫少年臉上。那藍衫少年始終未發一語,看不出他對孟老方定下的比試是否贊成。
等了一會兒,那藍衫少年終究還是開了口,聲音清悅,細冷如刀——
“弘農郡無雙快宗見習燕吟。”
無雙快宗在十七年前才位列八宗,屬于八宗中的後輩。即便資曆較其他門派爲淺,無雙快宗的實力卻不容小觑。其流派劍術一如“無雙快”字面意思,以速度見長,個中高手甚至傳說身法騰挪間能超過飛鳥,與風息化爲一體。
無雙快宗名頭雖大,隻是眼前這燕吟年少瘦弱,宗門身份更是隻有入門即可得的“見習”。路行雲本指望他身負絕技配得上接受正光府三人圍攻,這時不由大失所望,暗自叫苦:“乖乖,如此看來,我路某人今日免不了與正光府劍客一番惡戰。”
“二位誰先與在下過招?”報了名号定了戰,孟老方首先道,他的劍早爲純正金氣輕覆,似乎做好了打頭陣的準備。
“我來吧。”路行雲挺身而出。光看劍氣,正金色的孟老方就比裴鲸、殷弘會兩人強上一級不止,或許已經進入的飛瀑階的後段。在這個階段,經過靜池階的沉澱,修練者已經能夠将收獲的元氣有效控制。故而再次進行走脈時的力度與速度都遠非凝氣期三階段可比。練氣者将在走脈過程中感受到酣暢淋漓的快感,大肆攫取周身元氣。實力迅速與凝氣期拉開差距。
路行雲雖也不看好燕吟對陣裴、殷中任何一個的勝算,卻想自己能先抵掉正光府三人中的最強者自是好的。
燕吟沒說話,安靜地與裴鲸、殷弘會退到了一邊,爲路行雲與孟老方的比試騰出空間。
路行雲長籲一氣,立足交錯的亂草叢中,将劍橫在胸前。技法分攻勢、守勢與架勢,通常無論攻守,都必須在架勢的基礎上展開。他這架勢練了十餘年,一經成型,瞬時間周身脈絡搏動如流,不斷從丹田氣海中提氣灌注,大部分自手臂湧上劍身,在劍鋒、劍刃等處纏上明顯的白氣。
“足下的氣色純正,雖無門無派,走的路子倒沒岔了。”
觀劍氣、知深淺,孟老方縱橫江湖數十載,自然曉得路行雲這等修爲遠非一朝一夕可得,是下過苦功、受過正當指點的。明晰了此節,他對比試的态度更加重視,于是一運氣,端端正正立了個正光府正統“金玉劍”一系“金風玉露”的架勢。
“得罪了!”路行雲身姿豹變,當胸遞出一劍,直取孟老方軀幹正中。
孟老方笑道:“可以!”沒有如路行雲預料那樣由架勢出守勢,而是腳下一撤,以身法避開此招,接一招“劍流光”的攻勢。
“劍流光”乃正光府“正光劍”一系六絕中最稱迅捷的劍術攻勢,孟老方連出三劍,皆似靈蛇出洞,壓得路行雲有守無攻,立時間便奪回了主動。
路行雲急于挽回劣勢,右手持劍招架,身子搶住機會往左前一側,左手暴長、化掌爲雙指,在劍的配合下徑直點向孟老方的金氣長劍。
孟老方蓦地一怔,暗道:“這是......‘奪鋒手’?”無暇多思,陡然大喝着仰身往後倒去。路行雲見勢,雙足一點,間不容發縱身欺了上去。
“哈哈,這小子還是嫩了。”
破瓦寒檐下,裴鲸與殷弘會相視而笑。
面無表情的燕吟則在這時候微微蹙眉。
孟老方見心急的路行雲入彀,氣海雲湧,整個人在空中瞬間就好似那陀螺般飛旋數圈,手中劍被帶着猶如輪舞,退中帶攻。
他這招正是“正光劍系”六絕之一“劍孔雀”,本來是完完全全的守勢,可他精熟此道,揮散自如,是以能随機應變,憑才智因時制宜,将守勢活用爲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