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肘腋,司馬輕暫時收劍,托在背後。
“唔,小師父是什麽人,名隸哪座山門?”
“小僧定淳,雲蓮峰青光寺賞峰院上座妙明長老是小僧的恩師。”
這自稱定淳的和尚相貌平平,聲音輕緩卻有力,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大宗氣度。
武林雖以八宗爲尊,但除了八宗之外仍有一些名門大派同樣聲名遠播,雲蓮峰青光寺地位超然,直出八宗之上。
青光寺自山門始開,距今已四百餘年,論源遠流長,遠超八宗。更爲非凡的是,青光寺不但在佛法方面造詣頂峰,其餘武學、醫術乃至百家經典無一不通,館閣藏書茫茫無數,實爲博采衆長、海納百川的寶地。
無論前朝大周還是今朝大晉,都多有皇帝在青光寺出家。所以,青光寺雖無禦賜的金字招牌,但地位之崇高不耀自威,可謂當今武林最顯赫的所在。
青光寺下分白龍、須彌、尼山、賞峰四院,單拎出來一個都是足以比肩八宗、在武林中占據重要位置的門派。
司馬輕固然身手了得,然而畢竟是已經沒落流派的在野弟子,自是不敢公然與背景深厚的青光寺弟子叫闆,當下暗自尋思:“這小秃驢能接我着力一擊,有些能耐。妙明位列青光寺四大長老,地位僅在四院總主持妙爲之下。這小秃驢爲‘定’字輩,又是妙明的親傳徒弟,不好招惹。”于是臉上堆笑,“原來是妙明長老的弟子,名師出高徒,卓然出塵。”
定淳雙手合十,微微垂頭:“施主謬贊。今日這場比試施主已操勝券,何必足尺加二。”
司馬輕尴尬笑笑:“小師父說哪裏話,我武道中人比試點到爲止,絕無他意。”用餘光打量路行雲,暗想:“青光寺的秃驢出面幹涉,不能再下手。這臭小子與季河東相識,終歸逃不出我手心。先放他一馬,日後找他算賬。”
如此想着,便迅速收了劍,道:“勝負已明,就此告辭。路少俠,你與季大俠的一戰,算是輸了。”說罷,轉身踏雪很快離去。
路行雲望着他背影,終是站立不住,倒入雪中哼哼唧唧着臉色甚是難看。
定淳蹲下身,扯開他傷處袖布,見此時細細的傷口泛出黑紫,蹙眉說道:“少俠,劍上喂了毒,不可輕視了。”一面說,一面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出一粒粟米般大的小褐丸,捏碎了輕敷在傷處,接着又往路行雲嘴裏塞了一粒。
休息少頃,路行雲始才慢慢緩過勁來,掙紮着要站起來,定淳扶住他,勸道:“藥效還未完全發揮,少俠還是再坐一會兒爲好。”
路行雲口呼白氣:“多、多謝小師、父相、相助......”頓了頓調勻呼吸,“請小師父幫忙看看,那邊茶鋪裏的幾個人,還、還在否?”
定淳搖搖頭道:“不久前都打馬走了。”随即歎息兩聲,“小僧是從聽雪樓跟來的。原是擔憂少俠與正光府大俠的比試,孰料結果卻更不如人意。”
路行雲嘿然道:“無緣無故,小師父怎麽對我這種人發了慈悲?”
“少俠在樓中路見不平,小僧都看在眼裏。”
路行雲沉吟不語,定淳續道:“《大智度論》中說‘慈悲是佛道之根本’。少俠與那店中跑堂小二素昧平生,卻願爲之出頭。小僧明白,少俠與正光府的大俠争的是個道理而非一壇酒。以俠行善,即慈悲,被小僧看到便是佛緣。世事無緣不聚,小僧亦無法視而不見。”
“小師父是怕我被正光府的大俠擊傷擊死了?”
“阿彌陀佛,少俠誤解了。”
“誤解就誤解吧,嘿嘿,總之現在結局也不壞......”話到一半,路行雲陡然神黯,“可不論怎麽說,我輸給了司馬輕相當于輸給了季河東。替人争氣,反倒差些把自己一口氣給争沒了。”語氣中頗含自嘲之意。
定淳卻道:“那人之勝,勝的不光明。小僧看來,這場比試勝敗尚未分。”
路行雲笑起來:“人不可貌相。看不出,小師父慈眉善目的,卻也是個争強好勝之人。”
“少俠何出此言?”
“比試隻看結果,願鬥服輸。他能取巧赢了,是他的本事。我與他也不過萍水相逢,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相涉。但現在師父又說這場比試勝敗尚未分,言下之意不是慫恿在下牢記此戰之辱,日後再去挑戰一次嗎?”
定淳聽罷一愣,已而口中默念:“阿彌陀佛,慚愧慚愧。不是少俠提醒,小僧觸犯妄語之戒猶且不知。”
路行雲與他交談數句,隻覺這和尚不但本事了得、心地善良,偶爾還兼有幾分木讷,因此親切起來。心念救傷之恩,也不忍再拿他逗趣,回想起司馬輕那被擋開的一劍,詢問:“小師父是青光寺的大德?”
定淳連連搖手:“大德何敢當,小僧粗陋淺薄,是寺裏最不成器的。”
兩人閑聊少許,路行雲本性就開朗樂觀,這下心情愉悅,那幾分因失敗受傷而滋生的哀怨郁悶也随着談笑而逝。
“你适才救我的那一招,看着虛浮無力,怎麽能擋住那千鈞一劍?”
定淳摸了摸手執着的齊眉棍:“這是我寺賞峰院槍術‘日華槍’的守勢,以點破面,用得好有四兩撥千斤的功效。小僧适才歪打正着,其實也心驚膽戰得緊。”
路行雲疑惑道:“既是槍術,你爲何拿着根棍子?”
定淳面露微笑:“少俠有所不知。我院中規定,槍頭尖銳,利能殺人。而棍頭圓潤,能懲人而不易傷人。我釋道中人慈悲爲懷,特意以棍代槍,若遇爲難者,則警示爲主,不犯殺戒。”
路行雲若有所思,點頭稱是。定淳說到這裏,複摸出幾粒小丸,遞給路行雲:“少俠,這是我寺中秘藥半心丹,清新解毒、外敷内服皆有奇效。你留着這幾粒,晨起時服用一粒,至多三日,體内的瘀毒就都化了。”
青光寺的丹藥名聞遐迩,半心丹可謂其中典範,據說京城的許多王公貴族以重金邀購都難得,路行雲沒想定淳會對自己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慷慨解囊。不過他并未去接,反而問道:“聽此言,兄弟是要走了?”
“正是,寺中派我去京城,還要趕路。”
路行雲随之站起,拍拍屁股上的雪,随口問道:“向聞青光寺高僧高深莫測,不輕易涉足塵世,小師父此去京師,有何貴幹?”
定淳聽他問,收回邁到一半的腳步,認真回答:“參加金徽大會。”
“金徽大會......”路行雲撓撓頭,“我這一路走來,偶爾也聽人說起這金徽大會,但不明就裏,可否請小師父告知一二?”
不想定淳臉色一紅:“實不相瞞,小僧對金徽大會并不甚了解,隻知道是朝廷缁衣堂舉辦的選拔會,将選出精銳爲國纾難。小僧此次下山,是受了寺裏的指派。”
路行雲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既是缁衣堂舉辦,當非小可。”
缁衣堂是具有朝廷背景的江湖門派,隸屬大理寺,堂中要員亦都具備官身,可以說是朝廷面對江湖行事的特殊機構。
定淳又道:“金徽大會将在幾日後開始,此去京城還有些路程,小僧還得趕路,少俠拿着這些半心丹,定時服用,不會有大礙。”說完,将幾粒半心丹遞給路行雲。
“多謝小師父,後會有期。”
路行雲道了謝,與行色匆匆的定淳分别,轉回身撿起陷在雪中的小酒壇,稍稍拔開頂花。隻見浸在酒裏頭的對對皮膚不再幹癟,光滑鼓脹了不少,但仍是僵直不醒。
他知道對對苦熬至今,心脈多有損傷,已非單純用酒水滋潤可救,必得找到刀圭大夫救治,回憶起在城門洞子得到的情報,心下決定按照老兵所說,去陽翟城東二十裏的辟若水閣尋找那刀圭大夫桂子宛。
這片雪地在城西郊外,路行雲原路折返,午後回到陽翟城,在城中穿行去往東門。行至中途,想到那壇放在聽雪樓那壇未取的酒,不禁又勾起肚腹饞蟲,由是順道往聽雪樓方向走,想碰碰運氣。
到了聽雪樓尋見那店小二,酒倒還在,但看聽雪樓上下人頭攢動烏泱泱遍坐客人,竟是沒有了落腳地,路行雲隻得一手托着酒壇子走出了聽雪樓。走街串巷尋覓多時,方在一間馬廄隔壁找到幾個零零散散的空桌椅,坐下來喝幾口酒權當解乏。
空桌椅是馬廄夥計喝水休息的場所,平日裏忙活,少有坐下來的空閑。因此雖見路行雲一個外人坐在那裏,并不驅趕。
路行雲沒有碗,拎着酒壇對着壇口嘩嘩猛喝幾口,頓時神清氣爽,好不自在。有馬廄夥計嗅到酒香,笑着打趣:“少俠這酒好,酒香散出去,怕是能幫咱們多招徕些酒鬼客人。”
路行雲哈哈一笑:“若有客人買了馬,我就分酒給他!”
話音剛落,卻有一人從大道上大搖大擺走過來,大咧咧道:“夥計,我要買馬!”
看過去,是一位衣着光鮮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面如皎月,顧盼生輝,唇紅齒白的模樣十分周正,看得出是富貴出身。
馬廄夥計見貴客登門,給路行雲暗暗豎了個大拇指,迎接上去:“不知公子要買什麽馬,咱這馬廄裏頭,剛到幾匹黃骠,都是塞外蘇蠻部販來的良駒......”
不等那馬廄夥計說完,貴公子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話:“本公子不要幾匹,隻要一匹,把你這裏最好的馬牽出來。”說着,指了指身後跟着的一名随從模樣的漢子,“瞧見他手中的家夥什了嗎?寶馬配寶鞍,别磨蹭了。”
路行雲擡頭看去,那名随從正捧着一套鞍韂,那鞍韂繡金鑲玉,璀璨奪目,頗是貴重。
馬廄夥計見這架勢,哪敢怠慢,他是行家識貨,看得出那鞍韂貨真價實,是十足的珍品,單論鞍韂的價格,便足夠買下七八匹上好黃骠。無怪那貴公子一照面就是趾高氣揚的模樣,人家确實有那“寶馬配寶鞍”的底氣。
“寶馬不但配寶鞍,更要配英雄,公子豪氣,不如看看咱這裏的鎮店之寶。”
馬廄夥計恭維不疊,去馬廄裏轉了一會兒,随即牽出一匹高頭大馬。那馬通體漆黑,昂視闊步神駿異常,兼得脖頸修長、背脊高聳、四肢挺拔猶如小樹玉立,馬蹄處則有白毛環繞,在陽光的照射下全身的毛耀出令人眩目的光澤,一眼可知是匹萬裏挑一的踏雪烏骓。
“這馬不錯。”貴公子登時眉開眼笑,接過馬廄夥計的缰繩,愛撫踏雪烏骓。
“公子,寶貝無公價,你出個價,咱們商量着來。”馬廄夥計笑着道。
貴公子拍拍手:“好一個寶貝無公價,你這話說到本公子心坎裏去了。不過挑瓜還需敲三響,買馬更需如此。這匹馬看着着實雄壯,當得起‘寶駒’二字,但是否表裏如一,還需騎上去試試。”随後招呼那随從,“你把鞍韂鞴上去試試。”
那随從愣愣地依言而行,将鞍韂往馬背上鞴好。
“我試試馬的腳力,你在這裏等着。”貴公子矯捷地翻身上馬,對那随從說道。
那随從想了想,點頭答應。
“我去去就回。”貴公子又對馬廄夥計說道。
馬廄夥計覺得有随從在這裏等着,沒什麽差錯,便也答應。
時下那貴公子雙腿磕了磕馬肚子,正要離去,隻聽路行雲忽道:“且慢!”卻哪裏搭話,吆喝着飛也似地去了。
馬廄夥計見路行雲站起,笑着勸說道:“兄弟真要信守承諾請那公子飲酒?且不着急,等買定離手了再說不遲。”
可是路行雲目視急急遠去迅速消失在街道人流中的一人一馬,肅然道:“我看你恐怕等不到買定離手的那一刻了。”
一句話出口,兩人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