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舊地,名爲亢洲,據說此地在前朝初立時候還是一座荒涼的灘頭,猛獸遍地、蟲草橫生,直到後來稷睿帝一指诏書下放,無數百姓移居在此處披荊斬棘,開辟荒地,曆經數代,才終于把這片蠻荒之地變作溫潤的南方美玉。
孫家就是在那個時候站穩了腳跟,孫家先祖從籍籍無名的六品小官曆經兩代,把亢洲經營得井井有條,一路做到亢洲太守,成爲當地的名門望族。
現如今在亢洲遠望,随處可見一望無際的碧綠稻田,從河流的兩側一直延伸到山谷的一端,鳥雀蜻蜓在上方飛翔,雞犬在田埂上悠閑地走動。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百姓們駕馭着漁船,唱着小調扯着号子撒下漁網,無數的大魚在漁網收緊之中躍出水面,肥美誘人。
皆是一派富足安樂的景象。
當初荊吳初立的時候,諸葛宛陵便意識到亢洲被孫家經營多年,百姓衣食富足,從不擔心交不上賦稅,甚至歲末還有不少餘糧,自然人人都對孫家感恩戴德,甚至敢于舉事抵抗官府。
所以在國府收歸治權的時候,對這幾乎鐵闆一塊的孫家故地一讓再讓,派過去的郡守隻管國府稅收和監視孫家舉動,對當地的一些事情幾乎是片葉不沾,任由孫家自管自治。
但即便如此,依舊沒能提防住有心之人的挑動,釀成了如今的禍事。
前些日子孫同以“郡守不仁”爲名,帶着手下的家仆突襲了官衙,把郡守庭霧枭首示衆,整個亢洲一夜之間成了荊吳的叛軍,聲勢之大,舉國震驚。
朝中的風向也一下子跟着變得怪異起來,首先孫氏派系的官員紛紛上書,慷慨陳詞唾罵孫同是個逆賊,以此來證明他們并無二心。
但實際上很多人都已經生出了幾分觀望的心思,甚至其他的世家大族也開始頻繁往來,爲的都是想要了解孫同之事到底有沒有孫既安的授意,甚至開始思慮到底是站在朝廷的一邊,還是站在孫家的一邊起兵響應。
這些年諸葛宛陵确實把士族給逼得很苦,從毀堤淹田案開始,又到後來的私藏盔甲案,無數士族派系的人或落馬或被斬首,朝中的新政又把士族們脖子上的項圈收得越來越緊,矛盾已經在無聲之中不斷膨脹,随時可能爆發出來。
當然最多的人還是在觀望,因爲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的局勢,隻要有高長恭在,想要造反絕非易事,光是那十餘萬的青州鬼騎的鐵蹄就足以震懾人心,更不要說這鐵蹄的最前方,還有一個更震懾人心的荊吳戰神高長恭。
亢洲的私兵未經訓練,真正能在戰場上派上用場的不過萬人,就算暗中拉來唐國幫忙也隻能是在邊境制造壓力,遠做不到什麽有力的震懾,所以怎麽看都是以卵擊石。
但其中的始作俑者,此時并不害怕。
孫家老祠堂之中,孫同望着那些搖曳的燭火,有些不耐煩道:“事情進行得如何了?爲什麽還沒有完成?”
整個祠堂裏看上去空無一人,但他的問題自然不可能是對着那一塊塊牌位問的。
很快,黑暗裏開始呈現出一道人影,并且随着腳步向前,這道人影的輪廓逐漸顯現在燭火之中。
那人一身黑色寬闊長袍戴着兜帽,面目不清,說話的聲音更是怪異,像是在喉嚨裏卡了一塊濃痰,又像是嘴裏含着什麽東西,嘶啞之中帶着含糊:“你知道的,即使那顆種子已經發了芽,但想要完全控制住他依舊十分困難。”
“既然如此,爲什麽不在建邺城就下手?爲何非得等到這裏才進行?你說你們的使者已經到了建邺,如今他遠隔千裏,難道不會受到影響?”
孫同望着那道人影,眼神裏也透露出幾分不信任,但此時此刻,他卻必須相信這些人,因爲隻有真正接觸過的人,才知道這些人擁有怎樣可怕的力量。
王族?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群人,即便是史冊裏也從來沒有提及過,但偏生這些人說他們一直活在黑暗裏,像是夜色裏的皇帝,存在了數萬年,一直沒有消失過。
想到這一點,孫同不由得生出幾分恐懼。
“你眼裏的距離,并非是此事的關鍵,何況你怎麽知道使者去了建邺之後什麽都沒有做?實際上他早已經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隻是從來沒有人知道罷了。”
黑袍人平靜地道。
聽到這裏,孫同的目光緩和了一些。
黑袍人繼續道:“隻是如果在建邺就發動,固然簡單直接,也更接近諸葛宛陵,但正因爲距離太近,反而容易受到諸葛宛陵的影響,建邺城裏的那座大陣是諸葛宛陵的根基,一旦他感應到異樣而出手,那麽你所期待的大業可再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孫同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以他的層次還很難知道這些人的真正目的,隻能是黑袍人的解釋,微微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再等你幾日,不過你的那位主子下一顆棋子是不是該落下了?”
黑袍人嗤笑了一聲,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道:“你怎麽知道棋子并沒有落下去?”
荊吳邊境,岩渠關。
入春以來,時常會有些小雨,雖然看似不大,洋洋灑灑像是墜落的牛毛。
延綿不絕的雨水固然滋潤了農田,養育了魚蝦,卻也會讓土地變得泥濘難行,甚至升起濃濃霧氣,令人難以遠眺。
“鬼天氣,又是下雨。”身穿皮甲的黃曜才剛剛下馬,就險些在泥濘的土地中摔了一跤,不由得擡起頭罵了一聲。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外面東奔西跑,本就十分辛苦,偏生這雨像個追債的鬼一般沒完沒了,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雨水,找遍整個山野就連能生火的枯枝都找不到。
熱飯是吃不上了,他也隻能就着幹硬又極鹹的肉幹還有水囊裏的酒水補充自己的體力,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還需要不斷地前行,必須得讓自己的身體得到足夠的能量。
他們這些做斥候的雖然平時大多安全,可一旦遇見危險可能随時小命就沒了,隻能靠着充沛的精神和冷靜的頭腦去應對。
一旁下屬聽到他的罵聲,不由得咧嘴笑了起來:“将軍,這已經是你今天第十次罵這天氣了,咱不都習慣了麽?”
“放屁,老子什麽時候說習慣過?”黃曜看了一眼手中有些破了的馬鞭,也沒在乎太多,胡亂地就塞進了腰帶裏,随後開始從戰馬上解下水囊。
肉幹很硬,因此黃曜咀嚼起來十分費力,但他依舊十分努力地咀嚼着,水囊裏的烈酒伴着咀嚼得細碎的肉沫一起被他吞入腹中,感受着那股熱量慢慢從丹田升騰起來,最終一直鑽到胸膛,才逐漸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皮甲早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好似一塊狗皮膏藥,又悶又熱十分難過,但黃曜面無表情,下腰對着地上的泥濘觀察了一番,輕聲道:“大劉子,你看看這些痕迹,唐國人似乎又增加了人手。”
大劉子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望着那些尚能辨認出的泥濘的馬蹄印,神色警惕地道:“不錯,前兩天他們派出的斥候不過三人一隊,如今卻增加了一倍,很難讓人相信孫同和唐國人之間沒有聯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