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稷城。
盡管冬日裏寒風凜冽,但此刻的稷城并未沉淪于寒冷之中,相反,伴着紛飛的大雪,稷城每年最大的盛事——大朝會,已然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
無數的馬車、轎子頂着風雪不斷向前,身穿各色朝服的朝臣們三三兩兩地在宮門外互相招呼着走進宮中,聽着耳畔巨大瀑布和與城牆等高的水車發出的聲響,一路直上機關城。
自墨家建立以來,每到冬歇之時,萬物蟄伏,朝堂便會籌算一年以來的得失,并爲下一年預先定好一番國策,此爲大朝會。
而相較往年,今年墨家局勢顯然更加錯綜複雜,無論是儒門派系還是法家派系,都已經從巨子不斷試探之中嗅到了一道訊息——變法勢在必行。
隻是,巨子到底會以哪家爲主,日後墨家的權力核心又會有怎樣的變化,尚且未知。
“宣百官入殿,共商國政!”
墨家沒有後宮制度,也沒有宦官制度,所以在大朝會開啓的時候,在門外朗聲發出通告的人是一身衣服漆黑如墨的墨者,聲音威嚴剛毅,居然有那麽些許的鐵血味道。
一個人的聲音,能傳揚開去甚遠,看來這名墨者的修爲不俗,至少也該有小宗師境界。
于是百官們微微低頭,陸續登上台階,走向大殿。
機關城大殿改建自前朝王宮正殿,寬有一百丈,縱深三十丈,仰頭望去幾乎高聳入雲,長長的階梯之上,法家、道家、墨家、儒家、陰陽家、名家、雜家、農家……稷上學宮的百家諸子都會在這一日聚集一堂。
他們的腳步或輕快,或老邁,或沉穩,但都恪守着一份規矩,一同循着固定的道路不斷向上、向前。
明亮的銅燈燭火照亮了大殿,也映在每個進入大殿的人臉上,衆人紛紛落座,站着的也固守自己的位置,微微低着頭,呈現出一種謙卑姿态的同時,卻也彼此維系着那一份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勢”。
墨家巨子坐在最深處的案後,眼神深邃,呼吸悠長,銀白的須發整齊地束起,冠上無任何華麗裝飾,隻有森然的古意,讓人感覺他似乎已經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
墨家巨子姓墨。
這聽起來像是一句廢話,但實際上又不是廢話,因爲墨家從來不是以姓傳承,墨姓在墨家也隻是一個很小的族群,人口凋零,遠不如唐國的李家貴族那般勢大。
但他依舊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很多年,一生經曆大小諸事無數:墨家與列國聯軍之争、墨家與唐國之争,其後滄海如一顆新星崛起,随後唐國南下,荊吳戰勝唐國,在确立了自己地位的同時,也與墨家開始互結盟好,如今滄海唐國聯軍大舉入侵……
整個漫長的曆程中,巨子一直是巨子,沒有任何改變。
隻是墨家巨子深深地歎氣,他一早感覺到了自己那看似強健的體魄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衰老的迹象,正如他發白的須發一般。
“今年我已一百二十歲。”
“天下皆白,唯吾獨黑。”
“而今吾垂垂老矣,須發皆白,這份黑……又該讓誰來繼續堅守下去?”墨翟心中自語,眼神悠遠,仿佛穿透了大殿的百家諸子,帶着俯瞰衆生的威嚴。
“禮!”
随着單手緊握劍柄的墨者一聲斷喝,整個大殿之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仲夫子和商大夫兩人分别在自己的桌案前,雙目微微一碰,随後同時移開目光,對着那最中央的席位拱手行禮道:“巨子在上,天下必治!”
對于墨家而言,巨子并非皇帝,更非王侯,隻是一個學術領袖,自然朝堂之上不必說那些“千秋無期”亦或“萬歲萬萬歲”,取而代之的,便隻有“天下必治”這四個字。
這句話是初代墨家巨子所說,原文是“義人在上,天下必治”,如今隐去了前面那四個字,實際上是爲了提醒墨家巨子時刻謹記這句話的意思。
若上位者沒有道義,那麽不要說天下必治,哪怕一郡一縣之地,恐怕也難以維持。
片刻之後,墨家巨子終于平靜地開口道:“天下之治,必先列德而尚賢,諸位免禮。”
所有人這才緩緩放下雙手,平齊身體,靜靜地注視着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并不如何響亮,甚至有些沙啞,卻正好可以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今年之大朝會,諸位皆可暢所欲言,共商我國之政。若是我有什麽錯處,也可以在堂上當面指出,不必擔心傷了我的顔面。但若有小人吐露讒言,說出禍國之言,墨家列位先驅在此,我也絕不姑息,都坐吧。”
“是!”
這時候,有資格落座的官員才緩緩坐下,随後有侍從自大殿兩旁魚貫而入,開始逐一爲百官斟酒,這些看似清澈的酒液,已在地窖之中擺放了百五十餘年,追溯釀造時日,應當是前朝宮廷所釀造祭祀之酒。
也隻有在大朝會這樣的場合,才會用上這樣天下難得的好酒。
随着一壇壇美酒的泥封被打開,濃烈的酒香,頃刻間彌漫整座大殿,連一些日常不怎麽理會政事的臣子們此時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盧夫子便是這其中之一。
他向來不怎麽介入政事,這場禮儀繁瑣,時間漫長的大朝會,也隻有這些美酒能真正讓他覺得不枉此行。
酒爵中的酒液在他晃動的手中波瀾起伏,映照出他孩子一般清新的笑顔,随後他微微側頭笑道:“我說的吧,與這一爵相比,當初我們在鹳雀樓喝的那酒簡直不值一提。”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身淡色衣袍的高長恭,大殿之内爐火溫暖,因此他褪去了外面的大氅,燭火映照着他的臉,仿佛給他精緻俊秀的臉龐鍍上了一層閃耀的金黃。
聽着盧夫子的話語,高長恭嘴角忍不住彎起一個弧度,輕輕笑道:“瞧你那點出息,好歹你也是少有的幾個總教習,怎麽現在看來倒像個去廚房裏偷酒喝的小賊,太小氣。”
“大氣是你們這些大風大浪裏走的人才有的,我就是個大夫,自然小氣,要不然怎麽去跟閻王爺讨價還價,三番五次地把你這個家夥從鬼門關撈回來?”盧夫子嗤笑道:“你現在能坐在這裏說話,還得好好謝謝我這些天來的辛勞,嘶……看你的意思……你既不在乎那一爵酒,不如索性一并給了我,我正好還嫌不夠呢。”
說着,他的手伸向了高長恭的案前。
高長恭卻是一把抓起了自己的酒爵,好似母雞護崽般沒好氣地道:“哪有你這麽賴皮的人,這明明是我的酒,憑什麽給了你?阿布,你說他是不是倚老賣老?”
站在高長恭身後的阿布顯然有些無奈,對于面前這兩位長輩的争端,他這幾天看得多了都麻木了,也逐漸地開始使出一些含糊和敷衍的招數,憨笑道:“長恭哥,還是身體要緊……”
“别給我扯到你荊吳的娃娃身上,人家一個小輩,手裏可沒捧着酒爵。”盧夫子一臉不滿,哼哼道:“之前你怎麽說來着?我是稷上學宮總教習,要大氣,結果你個荊吳大将軍可沒比我這個總教習大氣多少,怎麽着,我一個老朽,又是你的救命恩人,還當不得你這一爵酒了?”
“得了吧,老朽?怕是再過上幾年你家孫兒都得看着比你歲數大了……再說,救命恩人是救命恩人,喝酒是喝酒,兩件事情不能混爲一談。”高長恭口中振振有詞,“一百五十餘年的宮廷好酒,這輩子也就你們這群墨家人有這福氣,反正你年年都喝,我隻喝這麽一回,你就别跟我搶了。”
說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感受着那味道濃郁的酒液如同一股暖流直下腹中,不由得滿足地歎了口氣,哈哈笑道:“果然好酒,不愧是承襲了前朝老底的墨家,我估計你們第一代巨子應該也是個老酒鬼……”
這當然是玩笑話,盧越人也并沒有當真,隻是無奈道:“你這張沒遮沒攔的臭嘴,我看啊,也就荊吳那位說的話能把你的嘴堵上。”
高長恭挑了挑眉,居然還有些得意,笑道:“這我可一點也不覺得羞愧,普天之下還真找不出幾個能比那個病秧子還奸詐的人,我敗給他,嘿嘿,雖敗猶榮。”
提到諸葛宛陵,盧夫子的神情有了些許變化,眉頭跟着皺了起來,湊過去輕聲問道:“從……那以後,他的身子好些了沒?”
高長恭收斂了笑容,歎息着搖頭道:“并沒有,隻能說……拖得一日算一日。你當初是說了若他能補全那缺失的部分,病症便會頃刻間痊愈,可你說的那幾樣東西,又哪裏那麽好找?光是極北之地的萬年冰魄就是一大難題,别說這世上有幾人見過,你都沒見過吧?難道真的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盧夫子搖搖頭,一臉怅然,遺憾道:“若是可以,我也希望有。身爲醫家,我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藏私,但他的病……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天命所緻……一個人生了病隻要找對藥石,總還有痊愈的可能,可若一個人天命有缺,又能拿什麽去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