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不成阿布失敗了,沒能及時轉移高長恭?秦轲想到這裏,心裏頓時升起幾分不詳的情緒,如果真是這樣,又該如何?以仲夫子的修爲,加上那二十幾名小宗師高手,如今病重的高長恭根本不可能抵禦。
“小兄弟。”曾輿把視線從那道亮光上移開,把大直劍歸鞘道,“看來我們必須在這裏分道揚镳了,如果可以,聽我一句勸告,今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你能參與的,即便你赢了和我的賭約,夫子卻不可能因此而放棄,即使是我那些同門師兄弟,你也無法應對。”
“來日再見。”曾輿最後說了一句,随後雙腿在廢墟之中猛然一跺,激起了漫天灰塵的同時,整個人像是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呼啦啦地向着另外一棟樓頂上飄了過去。
他黑色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之中。
“不應該是這樣的。”秦轲一直望着那片夜色,心下一片冰涼,盡管他盡可能地深呼吸,卻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心裏的慌亂,“冷靜點……阿轲,仔細想想,有什麽法子……有什麽法子……”
可在這樣強大的一股力量面前,他又能有什麽法子?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是,即使再驚天的智謀,終究也不可能強過壓倒性的力量,所以才有了一力降十會的說法。
他的修爲放在年輕一輩算是不錯,可在這座萬千學子的稷城裏,也隻是淹沒在一群人潮之中的無名之輩,二十一名小宗師高手,甚至還有一個宗師級别的仲夫子,他又能做什麽?
可他終歸不能如曾輿說的,什麽都不做。想到這裏,他狠狠地一跺腳,整個人也飄蕩起來,順着氣流,向着那片深邃夜色一路而去。
與他想象中的惡劣情況不同,那座高長恭栖身的小樓,此刻雖然雙方對峙,但終歸沒有直接出現殘酷的流血事件。
小樓前,仲夫子的身後已經聚攏了二十餘人,每一個人身上都蘊含着修行者的氣息,而在剛剛響箭發出之後,顯然在這座宅子裏的所有儒門衆人都會逐漸向着這邊聚集。
反觀他的對面,盧夫子雖然昂然挺立,可在他身後隻不過是盧府的家仆,雖然其中包含了幾個修行者護衛,但他們手中燈籠中搖曳的火焰,已經出賣了他們緊張不已的心境。
曾輿一路走到仲夫子的面前,随後恭敬行禮道:“夫子。”
仲夫子隻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那個孩子呢?”
曾輿的面色微微一僵,随後低下頭羞愧道:“弟子有負夫子重托,請夫子責罰。”
仲夫子似乎也有些驚訝,輕聲問道:“爲什麽?以你的修爲,那個孩子不該能從裏的手上逃走。”
曾輿搖搖頭,不發一言。
仲夫子看着曾輿的樣子,微微笑了笑,輕聲道:“是因爲此舉有違你心中的道義?”
曾輿低頭道:“是。那位小兄弟并非惡人,甚至還有幾分我儒門之風,弟子抓他,是爲不仁。所以弟子和他定下賭約,若是他赢了,就放他離開。而小兄弟也确實赢了賭約,弟子若再抓他,是爲不義。弟子……不能做一個不仁不義之人。”
令他意外的是,仲夫子并沒有因他的迂腐而大發雷霆,反倒是溫和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眼裏盡是慈愛欣賞之意。
“你說的沒錯。”仲夫子點點頭道:“我身爲你的老師,平日裏教授你們仁義禮三字,便是希望你們能以仁義爲做人準則,若是因爲這樣的事情責罰你,那我還有什麽顔面繼續當你們的師長?”
曾輿微微一驚,随後低下頭重重地道:“夫子不能這麽說,這都是弟子的錯處,和夫子有什麽相幹?”
仲夫子搖搖頭,眼神之中盡顯和藹:“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兒子錯了,父親焉能置身事外?何況你是以我教的東西做事,并非是自己肆意妄爲。若是你都覺得你做錯了,那真正錯的人,應該是我這個老師才對。”
“夫子……”曾輿看着仲夫子,一時心中激蕩,眼眶微微紅潤,聲音也有了幾分哽咽,“弟子受教了。”
仲夫子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曾輿的肩膀,道:“你先站到一旁,我還要跟盧夫子說些話。”
曾輿點了點頭,随後恭敬地退了幾步,一直到仲夫子的背後才停下來,而當他重新挺直身軀的時候,看上去卻像是比原先更加筆直,真像是他腰間那柄大直劍一樣,直沖天際。
而在他的面前,仲夫子和盧夫子面對面走到了一起,彼此之間都可以看見對方的面容,瞳孔之中有微弱的燭火之光搖曳。
墨家稷上學宮号稱學子數萬,但能夠擔任各家總教習的人卻也隻有二十幾人,畢竟要坐到這個位置,不但要能力超群,可自成一派,同時還得是學子們共同擁戴,并非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不過能做到這兩點的人也确實足以證明他們胸中的大才,就算是離開稷上學宮,也足以在任何一國被奉爲上賓,足以證明這個總教習的名頭分量之重。
而仲夫子和盧夫子,正是這樣的人。
“盧夫子,不如我們借一步說話吧。”仲夫子看着盧夫子那臉上顯然有些不悅的表情,倒是十分能理解——換成是他,自家宅院半夜被一群黑衣人入侵,而且這群黑衣人甚至還是自己平日裏見過次數不少的同僚、晚輩,恐怕他也會因此而憤怒,甚至恨不得拔劍相向。
今夜的事情,完全是他和商大夫商量後的決定,并沒有跟盧夫子透露過一星半點,隻因爲任何的洩漏,都有可能導緻事情的敗露。
好在事情還算順利……仲夫子想到自己用精神力量在那棟小樓裏感應到的東西,心想那個人應該就在裏面,雖然不知道爲什麽自己的精神竟然無法穿透感應到更多東西,可能要做到這一點,必定是宗師境界的高手。
“不敢當。我隻是想知道,仲夫子深夜穿着一身黑衣來此,難不成就是爲了跟我借一步說話?我是不是還得再準備一壺茶,跟你在這深夜賞月,吟詩作對?”盧夫子毫不客氣地盯着仲夫子道。
仲夫子聽到這樣的話,不由得搖頭歎了一聲,面對盧夫子用上了最恭敬的姿态,作揖行禮以表歉意。
而盧夫子的眼神裏也是微微有些驚訝,随後同樣回了一個禮。
在墨家可不是誰都能當得起仲夫子這樣的大禮,雖然同是總教習,可盧夫子遠離朝堂,不理國事,自然少有見到仲夫子有這樣恭敬的姿态。
相互行禮之後,盧夫子也不再堅持,而是與仲夫子并肩一直走到小樓旁的一座涼亭,感受着夜裏的習習涼風,彼此對坐,輕聲說起話來,而與此同時,藏身于屋檐頂端的秦轲的身影也緩緩地消失,不知去向了何方。
……
“此間之事,盧夫子還請見諒,并非是我故意給盧夫子以顔色,隻是此事太過重要,隻能行此下策。”仲夫子看着盧夫子緩緩道:“此事一旦了結,我必定會攜大禮親自上門向盧夫子賠罪。”
盧夫子搖了搖頭,從剛剛那一禮之後,他對于仲夫子的誠心已經不再懷疑,隻是今晚還沒有過去,有些事情總要敞開來說才好:“仲夫子深夜帶弟子們潛入我的宅子,看來是是勢在必得了?隻是不知道我這宅子裏,有什麽東西值得讓仲夫子這般上心?竟一次帶來了這麽多位高手?”
“盧夫子向來不理會朝政,所以對于有些事情大概不甚知曉,其實這件事情我跟商大夫已經追查半月,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他就在盧夫子的府邸之中。”說到這裏,仲夫子突然伸出手,在涼亭那光滑的石桌上,用一根食指緩緩地描寫了兩個字,随後繼續道:“這個人,盧夫子不會裝作不知道吧?”
石桌上沒有茶水,仲夫子是空手寫下了兩個字,所以盧夫子就算繼續看下去,也不可能從桌面上看出字來,隻不過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仲夫子手指寫出的筆畫,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人。
“仲夫子是要找他?還是要抓他?”盧夫子平靜地道:“若是要找他,你不必帶這麽多高手還在這樣的夜裏潛入。可若是要抓他,我卻有些不解了,這個人一沒有觸犯國法,二沒有對夫子不敬,爲何要如此?難不成,夫子跟他有什麽私人恩怨不成?”
“我跟他當然沒有什麽私人恩怨。”仲夫子搖搖頭道:“相反,我倒是對他還有一份崇敬之情,你也應該聽過當年他所做過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能跟他在這涼亭裏對飲幾杯酒。”
“那就是他觸發國法了?”盧夫子道。
“也沒有。”仲夫子何等聰慧,自然能聽出盧夫子話語之中的嘲諷之意,苦笑一聲道:“盧夫子何必這般說?他當然沒有觸犯國法,隻是有些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我隻是想請他去機關城暫住幾日,或者……送他離開稷城罷了。”
仲夫子看着盧夫子皺起了眉頭,倒是也不心急,繼續往下說道:“盧夫子也該知道,現下墨家是多事之秋。朝堂諸事不穩,東邊有唐軍肆虐,雖在上将軍……或者說忠武候力挽狂瀾之後已經基本穩固,可眼下滄海又給了我墨家重重一擊。也是因此,我不得不與商大夫商議先穩定了墨家内憂,以免再橫生枝節。”
“暫住幾日?還是說,其實你們是想囚禁住他?”盧夫子搖搖頭道:“機關城天獄之名,我還是聽說過的,那是連宗師高手都難以逃脫的地界,可你憑什麽以爲他會欣然同意?還是說,仲夫子您想與他在這稷城大戰一場,打得天翻地覆,然後再将他鎖起來?”
“若是可以,我當然不必如此。”仲夫子歎息道:“可以他與巨子之間昔日的恩怨,此番他既重回稷城,肯定是想要做些什麽,終非我墨家之福。”
盧夫子當然知道仲夫子提到的那件“昔日恩怨”,畢竟他的真實年紀要比外表看起來的大了太多,加之同輩老友之間私下裏也沒少唏噓過那些往事。
仲夫子用手指寫下的是兩個字,也正是這兩個字,在當年的朝堂上掀起了一陣亂局。
公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