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的炭火驟然發出噼啪一聲炸響,仿佛在應和着什麽。
秦轲皺着眉擡頭看看公輸胤雪,安慰道:“不至于吧?不過是幾句傳言而已。”
公輸胤雪寫字的手很穩,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淺笑着道:“我自然希望隻是幾句傳言罷了,可朝堂之事向來波谲雲詭,誰也不得輕易揣摩。公輸家當年一夜之間被打爲叛逆,後逐出稷城,大伯和長輩們都認爲其中必有冤屈,而我多年來看了很多卷宗,卻依舊弄不明白此事關竅所在。當時朝堂一聲令下可謂雷厲風行,不知多少公輸家的旁系也因此敗落,一些老人不服還曾聯名上奏,沒想到反是多數被下獄查辦,直至老死獄中……我不想公輸家再與此事有所牽扯,重蹈覆轍。”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秦轲猶豫着道。
“嗯?”
“巨子大人,真是個昏庸之輩麽?”
公輸胤雪握着毛筆的手微微一滞,似乎對秦轲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猝不及防,良久,她斟酌着開口道:“不是,當年墨家大旱,王将軍正領着大軍征戰在外,朝堂上對赈災一事多有争論,有些人認爲大旱必将持續數年,若舉國之力用于赈災,難免耗費過甚,一旦前線軍需供不應求,則墨家北境失守,那才是國之大災……于是有的官員建議大局爲重,将災民甩給南邊富庶的吳國,讓他們去赈災。”
“巨子卻嚴厲斥責了那些朝臣,認爲護國護民,災民也是墨家子民,不可棄之不顧。赈災的命令很快下達給了各部官員,同時指派了水工聯合軍民一同修築水渠,引來長河水緩解旱災,還以數百裏良田……”
“巨子年輕時,雄心壯志如蒼鷹翺翔九天,又不乏睿智果敢,非但治理墨家事務井井有條,據說武道修爲也在世間頂峰的那幾人之列,這樣的人,怎會是個昏庸之輩?隻是……如今墨家的朝局,也早已不複當年之清明,諸多事宜,情非得已,不由人願罷了。”
公輸胤雪搖了搖頭,繼續寫着公文,不再就這個話題細談下去,畢竟她身爲墨家臣子,不該妄自評論巨子的功過,好在此時房間裏隻有她和秦轲、小蝶三人,倒也不必擔心被人捕風捉影,可她一貫秉承謹慎自持的道理,少說些總比說錯了好。
秦轲想到兒時自己遭受的那場天災人禍,低下頭沉默不語,他從未親眼見過墨家巨子,沒進過墨家朝堂,一時的确難有結論。
“還是喝茶吧。”公輸胤雪看他的樣子,輕聲笑着擺了擺手,一旁站着的小蝶趕緊上前,給秦轲的茶盞中添了些熱水。
今天的公輸胤雪穿了一身淡色長裙,臉上微微抹了些脂粉,看起來明豔動人,稍顯繁複的發髻裏看似随意地插了幾根簡約卻絕不普通的金簪,每一次紅唇輕語,都帶了些令人不易察覺的笃定,讓聽者不由自主地會産生一種信服感。
自從擔任公輸家家主之後,她的身體裏開始逐漸迸發出一股大氣威嚴,一雙眸子裏更是時不時會閃現出幾分智慧的光芒。
一旁端着茶壺侍奉的小蝶看着公輸胤雪一臉正經的樣子,輕捂嘴角偷笑了一下,相比較公輸胤雪每天應付的那些“外人”,她這個貼身侍女可以說是最爲親近公輸胤雪的“自己人”,當然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眼前這個看上去舉止大氣雍容的公輸家主,晨間梳洗之時可完全是另外的模樣:睡眼朦胧,頭發散亂,倔強地好像個孩子般坐在梳妝台前,帶着一臉無趣無聊的表情,不停地在首飾盒子裏挑選着各種首飾。
大到頭钗小到耳環,她一遍遍地換上又取下,一直到一個時辰後催促聲漸急,才終于如夢初醒,于是手忙腳亂地開始塗抹脂粉。
小蝶幫着她打理着發髻,嬉笑着道:“好啦,小姐,你不用梳妝都美若天仙,哪裏需要一遍遍地問我意見……前些日子我想給你好好梳個頭,都要被你數落半天,說如今内事外事皆忙,哪能将時間浪費在梳洗打扮之上,可這幾天,你每日精心梳妝,發髻樣式,衣衫顔色,日日不重樣的,還讓我專門去善妝堂買新出的眉筆胭脂……這又是哪門子的内事外事皆忙?”
鏡子裏的公輸胤雪一下子紅了臉,狠狠地轉頭剜了她一眼,無奈頭發還抓在小蝶手裏,不得不艱難地又擺正了頭,小聲抱怨道:“死丫頭,前些日子被我說了幾句不服氣了是不是?梳頭就好好梳頭,你看看府裏上上下下,誰做事有你這麽多話的……”
“我多話?”小蝶幾乎憋不住笑,“小姐,一個時辰了,你可是片刻不停地在問我發簪耳環衣服佩飾的事情,什麽珍珠耳環會不會和外衫不搭,看起來不倫不類,什麽翠玉的镯子會不會太貴氣了,顯得與人疏離……我,我才說了幾句?”
“你……還說!”公輸胤雪頓時站了起來,一把奪過小蝶手裏的木梳,好像一個生氣的孩子般羞紅了臉,一面作勢揚起了手裏的梳子,卻發現小蝶臉上毫無懼意,反而退後了一步笑得更加開懷,終于忍不住伸手撓向她的胳肢窩,屋子裏好一陣莺聲燕語……
小蝶怎會不清楚,小姐這幾天如此重視外表,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爲那句“女爲悅己者容”?雖說小姐天生麗質,不施粉黛也姿色可人,但姑爺回來了,她自然希望每天都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給對方。
而這兩人之間的真實關系,小蝶其實也很清楚。
她本是伺候公輸仁夫婦的侍女,忠誠度肯定不必質疑,如今她不但是公輸胤雪身邊的助力,更能稱得上是公輸胤雪在這個家中難得的心腹,所以公輸胤雪并沒有刻意對她隐瞞什麽。
作爲清晨第一個進入公輸胤雪卧房的人,當然很快發現了秦轲每晚都睡在外間卧榻上的事實,不過,她并不意外。
隻是在她看來,自家小姐顯然對秦轲情根深種,不論兩人之間究竟有過什麽不可說的約定,總也還希望自家小姐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念及此,小蝶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既然公輸胤雪面皮薄不敢吐露情思,自己何不推波助瀾一番?說不定,好事多磨,能讓自家小姐有個好歸宿呢?
“你要笑就笑,非得在我面前憋着做什麽,難不成我是什麽惡主子,天天拿棍子對着你了?”公輸胤雪眼角餘光看見小蝶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終于有些坐不住了。
小蝶别過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可這一笑便一發不可收拾,險些将手中的茶壺也給摔了出去,手忙腳亂地說道:“小姐,不是我說你,明明姑爺好不容易出征歸來,你卻總要在他面前擺着一副當家做主的樣子,何必呢?俗話說,小别勝新婚,即便你們有些什麽不規不矩的動作,還有誰會亂說什麽?”
話音未落,公輸胤雪的臉頰頓時紅若绯霞,手一抖,毛筆吧嗒一聲落到了書簡之上,濺起了一大團烏黑的墨迹。
“呀。我花了好久才寫好的……”她驚叫了一聲,立刻捏着袖子擦了兩下,誰知越擦越黑,反倒讓那團墨迹張牙舞爪地吞噬了更多的娟秀小字,她心中一慌,書簡被她推得移了位置,硯台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小蝶倒是并不驚慌,一雙靈動的眼睛瞄到了秦轲身上,結果發現秦轲還坐在公輸胤雪對面發愣,立即恨鐵不成鋼地大步走過去,搡了搡他的肩膀,道:“姑爺,你愣着做什麽呀?還不趕緊幫忙?”
“哦……我……”秦轲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迷迷糊糊地轉過自己的案桌,迷迷糊糊地看着公輸胤雪一臉狼狽的模樣,還有滿袖子墨迹……
小蝶趕緊踮着腳靜悄悄地鑽出了房門,一路小跑到閣樓下,輕聲吩咐院子裏正在忙碌的一衆下人速速回避,自己則是轉頭朝向二樓,露出了一個狡黠又俏皮的笑容。
二樓,秦轲撓了一把後腦勺,有些木讷地看了一眼公輸胤雪,卻是默默蹲下身子,先撿起了地上的硯台……
年底真的太忙了,昨日又丢了修改好的稿子……所以,實在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