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轲微微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帶着他們先走?那你要去哪兒?”
王玄微沒有回答,隻是緊閉着嘴唇,望着前方。
一匹黑色戰馬正奔馳而來,它的個頭遠比普通戰馬高大健壯,甚至連秦轲見過的北蠻戰馬都要稍遜一籌,仔細觀察之下,還能發現它馬鼻裏噴湧出的氣流猶如一支支利箭般。
吐氣如箭?
這種隻有在修行者身上可以看見的景象,卻在一頭黑馬上看見,這讓秦轲忍不住有些心驚。
更重要的是,那位騎乘在馬上的男人同樣高大威猛,一對飛揚的眉宇和豪放的絡腮胡,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明眸,能令見者心頭一顫。
這是個百無禁忌的人。
秦轲突然這麽想着。
而這個人,正遙遙與王玄微相望,四目相接之中仿佛迸濺出奪目的血色光芒。
“項楚……”王玄微低聲喃喃。
随後他猛然一夾馬腹,反倒迎了上去,眉頭微微一皺,原本在四處肆虐的玄微子一時凝聚,開始在空中組成一隻一丈高的巨鷹,振翅浮空!
項楚坐在馬上,手中戰劍出鞘,爽朗一笑:“來得好!”
他催動戰馬,毫無畏懼地向着那頭巨鷹沖去,瞬息間,他的氣血已然貫通全身,手中戰劍隔空揮出。
“怎麽……”秦轲瞳孔微縮,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明明項楚距離那頭“巨鷹”還有數十步的距離,然而當他揮出這一劍的時候,巨鷹卻是猛然一震,從它的背上崩裂開一道口子,無數的玄微子嗡聲大作,紛紛從半空直墜而下。
“這是……風?”秦轲終于意識到,項楚并不是随便揮出這一劍,而是在他揮出這一劍的同時,劍上附帶的力量,竟然卷起了一道淩冽的風,跨越數十步的距離直接劈到了玄微子的身上!
秦轲嘴角抽搐,知道以自己現今的實力,即便用上巽風之術隻怕也做不到,而項楚僅僅靠着氣血修爲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輕描淡寫……
這是真正的強者,如高長恭那樣。
這類人的存在,已經是活着的神話了。
隻是王玄微并不意外,在他看來,項楚這樣的人如果輕易遭到壓制,才是奇事。
這些迅速孵化的玄微子,雖看似強大,但終究欠些火候。
“你帶人去往大明山,我……随後趕到。”王玄微已經奔出一段距離,聲音變得有些飄忽不定。
“啊?喂……等等。”秦轲四下看看,難以置信地追了上去,問道:“你确定要讓我帶着他們?”
“你是公輸家的人,他們會聽你的。”王玄微沉靜道:“走!快走!還是說……你打算留在這裏,死在項楚的劍下?”
“啊?哦。”秦轲一個激靈,甚至不用思考就做出了選擇,雖然帶着這三千騎兵離開讓他覺得困難,但總比毫無反抗之力、不明不白地死在項楚手裏更好。
他可不指望在這種危機狀況下,王玄微會好心地騰出手來照拂于他。
而這時候,項楚已經帶着狂傲的神色單槍匹馬沖入了騎兵陣形之中。
兩名墨家騎兵眼見一人這樣瘋狂沖來,下意識縱馬向前,握着刀劈了過去。
項楚卻沒有一點打算躲避的意思,繼續向前沖着,随後,遠遠地秦轲聽到了兩聲炸裂的聲響,那兩名騎兵竟在一瞬間骨骼盡碎,從馬背上墜落,一下子淹沒在滾滾的煙塵之中。
與此同時,項楚的長劍遞到了王玄微的面前。
沒有多說一句話,兩人刀劍相接,一招一式皆有裂天劈地的氣勢。
玄微子滾滾如雲團,将兩人包裹其内,仿佛一隻密不透風的金屬圓球。
“走!走!我們走!”秦轲大聲喊着,奮力地拉扯着馬缰,三千騎兵如滾滾的洪流從圓球兩側穿過,向着遠方奔襲而去。
如果可以,秦轲真的很想留下來看看王玄微和項楚的驚天一戰。
隻是,他尚且記得此刻身後還有不斷追逐上來的唐軍,那些唐軍的眼中閃着兇光,恨不得把他們生吞活剝。
等到衆人一口氣跑出十幾裏之後,戰馬們終于有些承受不住高聲嘶鳴起來,他在馬背上穩住身形,猛地擡手大喝道:“候!”
“換馬!”秦轲皺了皺眉。
三千墨家騎兵真的沖出了重圍,卻也爲此折損了不少,大約有近五百人永遠地留在了那紛亂的戰場裏,而剩下的不足三千人裏,也有六百多人負傷,僅憑着胸中一股豪氣,他依然咬牙硬撐着,生怕影響到自己周遭的袍澤兄弟。
不少人知道王玄微沒有跟過來,臉上愁雲慘淡,眼裏黯淡無光,仿佛失去了最大的主心骨。
“我們先走!”秦轲感覺自己用了畢生最大的嗓門,道:“上将軍一定會跟上來的!僅憑項楚根本留不住他!”
在場的許多墨家騎兵都認識秦轲,當然,他們認識的,僅限于“公輸家姑爺”這一稱号的秦轲,而不是來自稻香村的窮小子,或是來自荊吳的秦小兄弟,如果他們知道秦轲身後的背景實則是荊吳的諸葛宛陵,後果大概不會有多麽樂觀。
可是此時,他們聽見秦轲這一番話語,卻是人人精神一震。
原本還有些擔憂的人紛紛道:“沒錯!上将軍怎麽可能怕了項楚?項楚不過是個武夫,咱們上将軍可是一招便能橫掃千軍的!”
“是呀,上将軍當年領着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時候,項楚還隻是唐軍之中一名小小的校尉……”
其實這些信任顯得十分沒有道理,可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王玄微,在他們看來,王玄微不可能敗于項楚,剛才那般緊張激烈的局勢,他都能帶着他們突破重圍,難道還會怕一個項楚不成?
秦轲點了點頭,總算放下心來,然而當他回望來時的路途,神情不免又染上幾分愁苦。
其實他也無從判斷到底王玄微能不能打得過項楚,以他的眼界,又怎麽摸得清這兩人的實力?蒼鷹在天上高飛,他一隻井底的癞蛤蟆有資格評價麽?
阿布控着馬來到秦轲的身邊,嘴角帶笑低聲道:“你剛剛那一嗓子,吼得倒挺像個将軍。”
秦轲看了他一眼,無奈道:“你确定不是在說笑?我不過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安慰他們罷了,而且他們願意信我,是因爲我的背後有公輸家,有胤雪這個家主,才不是因爲我這個人呢……”
“至少這種信任現在有效不是嗎?”阿布也随着他的目光回頭望了一眼,雖已看不見唐軍追來,但他回想起離開戰場時見到的最後一幕,還是有些心神恍惚。
王玄微掌控的那團“黑雲”像一團無法阻擋的飓風般,一路護送着他們,沿途有唐軍騎兵士卒想要上前阻攔,頃刻間就會那團黑雲吸納進去,再無聲息。
而項楚的身影,似乎也淹沒在一團又一團的黑雲之中,難以找尋。
他死了麽?阿布低下頭想了想。
應該沒死,否則王玄微早該收起玄微子,跟上來了。
“這兩人……真是可怕啊。”阿布感慨道。
秦轲點了點頭,同樣心有餘悸:“确實厲害,不知道……高長恭能不能打得過他。”
“當然能。”提到這個,阿布立刻用十分嚴肅的神情地看着他,“長恭大哥當然能打赢,就算項楚和王将軍一齊上,也不會是他的對手,那天在葉王陵墓你也看見了,如果不是爲了配合先生,王将軍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壓制住他?”
“也是。”秦轲點了點頭,高長恭其人雖大部分時候吊兒郎當,甚至顯得比較可惡,不過論實力,秦轲還是不得不歎服一聲。上古神龍的爪子都能被他一槍貫穿,刺得鮮血淋漓,這天下間又有幾人能與他正面對決而不敗?
“或許……太史局的那個老頭子能和他過上幾招……”秦轲還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個老頭子”已經泯滅于塵埃,想了想,又自言自語道:“還有那個,把高長恭打得在輪椅上坐了一個冬天的……又是誰來着?”
等到衆人換了馬,秦轲再度領着他們前行,十分巧合是,他們行軍路上還撞見了一支唐軍的斥候。
一開始,唐軍發現前方煙塵滾滾,還以爲是自家的騎兵隊伍,結果靠近之後他們才想調頭逃跑已經遲了。
而滿心憤懑的墨家騎兵哪裏能放過他們?秦轲甚至還沒下令,隊伍左翼的騎兵們已經揮舉着刀劍,嗷嗷叫着沖了上去,将這支斥候殺了個幹幹淨淨,領頭的唐軍還被斬下了頭顱,身首分離地被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樹上。
由血中生出來的怨恨,最終還以鮮血。
秦轲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下領着的是一群什麽樣的人,他的面色微微發白,卻也不能出聲指責什麽,畢竟唐國和墨家交戰多年,彼此都有血海深仇,他們的殘暴似乎也無可厚非。
隻是秦轲并不喜歡單純的殺戮,從來都不喜歡,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待殺戮一事,有着一種病态的克制,但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的雙手,掃視衣襟和劍身上沾滿的血紅……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幹淨、不再純潔了。
他微微閉上雙眼,任由迎面的風吹過他的臉龐,他心裏裝滿的,依然是稻香村那依山而墾的田畝,時值秋日,那些田畝會變成金黃色,麥穗翻滾着在風中舞動,走進村子裏,孩子和大人們的笑聲交織在一起,黃昏時,各家的煙囪裏都會升起袅袅的炊煙……
其實百姓要的很簡單,無非是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圍坐于一處,而桌上的竹籃裏靜靜躺着幾個白面馍,碗裏有粥,逢年過節,還能吃上二兩肉,喝上幾杯小酒……
如果不打仗,或許一切都會美好得多,或許那場災荒降臨的時候,官府不必守着軍糧的大倉不肯赈災,他的爹娘不會餓死,他的妹妹也不會……
無聲中,他低下頭,自嘲道:“矯情什麽呢。你自己手上沾着的血可一點都不少呢……”
随之他心中又一個聲音響起,呐喊着:“我那是逼不得已,我不想殺他們的,若不是旁人惹我,我怎會要殺他們!”
兩個聲音在腦袋裏不斷争吵,震得秦轲兩側的太陽穴都有些脹痛,這時他的戰馬突然一聲高亢的嘶鳴,他這才發現自己正用力地扯着戰馬的馬鬃,因爲沒有控制力量,竟硬生生地從馬脖子上扯下了幾撮馬鬃。
“阿轲,想什麽呢?”阿布看出秦轲臉色變化,關切地問道。
秦轲有些歉意地撫摸了兩下戰馬的脖子,勉強地笑了笑,頓了頓,他左顧右盼着道:“那個……王玄微要我們去大明山,可這大明山……到底在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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