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像之前不是認真的一樣。”蔡琰托着下巴,用手撥弄着桌上的核桃殼,“怎麽也要等打到這邊再說吧,難不成因爲要打仗……你們都不吃飯不睡覺了?”
說歸說,蔡琰到底明白事理,知道此時出城遊玩實在有些兒戲,所以她隻能繼續面無表情地看着戲台子上的名角們舞動着身子,說書先生則暗藏在屏風後,撫尺聲清脆。
“公輸家現在怎麽樣了?”蔡琰把腦袋躺在桌子上,想随便找個話頭,“前幾天我在街上看見公輸察了,騎着一匹黑馬帶着人威風凜凜的樣子,臉上表情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
高易水聳了聳肩:“看來這輩子指望你嘴上留點口德是不太可能了,人家現如今可管着整個錦州兵馬呢。不過,你看着他威風凜凜,實際唐國大軍這次足有近二十萬……聽說其中還有号稱唐國精銳的神武天軍,那可是連普通重甲騎兵都難以沖垮的陣仗,一旦交戰,以錦州所處的位置必定不能獨善其身,你是他的話,表情能好起來麽?不過要論帶兵,這錦州怕是無人能及公輸察,前幾日你那小徒弟來找我,吵着嚷着要我給他通絡通絡關系,想要入軍……說起來他怎麽不去找你?”
“咳……他不是我徒弟,我說過多少次了。”秦轲的臉上顯出無奈,擺擺手道:“大概是我前些天拿劍把他抵到牆角吓着他了吧。”
從地宮回來之後,秦轲對褚苟的态度好了幾分,畢竟他知道了公輸般用褚苟做試驗品的事情,而那傻小子至今還蒙在鼓裏,一直以爲自己是撞了大運,遇到了什麽傳聞中的奇人隐士。不光是秦轲,連公輸胤雪聽說之後,都覺得有些心酸。
秦轲有時會從褚苟身上看到自己小時候的影子,一副仗着師父疼愛蹬鼻子上臉的模樣。
小時候的他,成日裏在稻香村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而他的師父諸葛卧龍,總是一臉微笑守在他們小屋的柴門旁,好像一位慈愛的老父親在等待着自家孩兒回家吃飯……
過去這麽久,他也漸漸明白了當初諸葛卧龍爲什麽要用“假死”來金蟬脫殼,他認同蔡琰的說法,他相信師父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會選擇在那個節點放開他的手。
但他依然有一些疑問,比如:師父的那場重病,時而吐血時而意識模糊……看起來并不像在做戲;還有師父逐漸失去的呼吸,最後慢慢變涼僵硬的身子,他抱着那具身子呆呆地,從白日到黑夜,又從黑夜到了第二個白日……
多年來在柴門旁等他回家的那個身影,從此換成了肆意爬滿籬笆的白色牽牛花,在每一個日頭西斜的傍晚寂寥地綻放着。
看到秦轲又一次陷入了發呆的狀态,蔡琰探過頭來插了一句嘴,道:“外頭亂成那樣了,我們還在這兒聽書看戲嗑瓜子,是不是有點招人嫌?”
高易水一挑眉頭:“我倒是想離開錦州,可那東西在高爐裏,每天都得去看一次,我能怎麽辦?”
話裏帶了幾分怨氣,但高易水很快又恢複了往常的閑散表情,伸了個懶腰,笑道:“至少公輸察帶兵的本事是不差的,當然,與項楚、王玄微、高長恭那樣的當世名将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但錦州的布防若交到公輸究那種草包的手裏,隻怕不用等唐軍來,錦州自己内部都得先崩了。公輸仁也是深思熟慮,給公輸胤雪留下這麽一個好臂助,當真用心良苦。”
“說起來,這事我還是有些糊塗。”秦轲回過神來,忍不住開口道:“我明白你們假扮刺客刺殺烏助,讓他誤以爲是公輸究滅口,轉而投靠了公輸察,随後你又悄悄給公輸究出了個“刺殺我和胤雪,嫁禍給公輸察”的計謀,可烏助最後爲什麽會跑去公輸仁那邊?”
高易水斜斜地勾起嘴角,眯着眼道:“跑過去?不不不,烏助是我送過去的好不好。當然了……不是那種明面兒上的送,不然被公輸仁知道這些事情都是我在後面撺掇着,我恐怕已經死在他公輸家的那些供奉手中了。所以,我是暗中拐了彎,給公輸察院子裏的管事透了一些消息,爲了救公輸察,洗清公輸察身上的冤屈,他自然會把烏助送到公輸仁手裏。”
“隻不過讓我有些驚訝的是,公輸仁得到烏助之後并沒有急着給公輸察翻案。一開始,我以爲他爲了府中安定,甯肯将錯就錯也要把位子傳給公輸究,但通過他這些年的作爲來看,我又覺得他心裏一定另有打算。後來證明我的想法沒錯,你也知道,死在那場大雪裏的江湖人士多多少少都跟公輸究有關聯。公輸仁一直隐忍,步步爲營地清理掉了公輸究的暗埋的勢力,同時默許了那些本來偏向公輸察的勢力盡數倒向了公輸胤雪,最後由公輸胤雪将公輸究打落,立了威,坐穩了位子,再轉手将這個人情賣給公輸察……啧啧,當真老謀深算。”
高易水侃侃而談,秦轲撓着頭,一旁蔡琰也跟着給他講解了一番,他這才将脈絡一一理清,一邊更是爲公輸仁的隐忍和算計贊歎不已。
“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有些冒失了,沒想到公輸究背地裏竟然深藏着那樣一股勢力,這也是當初我沒有料到刺殺你的人當中,真的會有連你都覺得難敵的高手……差點害你們陷入險境。想來若不是公輸仁提前抹殺掉了這幫人,恐怕即便公輸胤雪當了家主,囚禁了公輸究,自己也很難坐穩這個位子。”
畢竟高易水隻是個外人,對于公輸家整個大局的把握,還是不如公輸仁。
不過高易水能見縫插針地安排到如此程度,也足以證明他的厲害之處了。
但顯然高易水對自己心懷不滿,歎道:“我終究不是諸葛宛陵,荊吳毀堤淹田一案,斬下多少士族名門的頭顱,看似粗暴,實則細緻,輕一分則達不到效果,重一分,整個荊吳朝堂說不定會在一夜之間颠覆。他偏偏就敢讓高長恭離開建邺城,孤身與士族之首的孫老談判,把自己的安危全都交到與孫老的一紙協約之上,這簡直是在刀尖跳舞,偏偏他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從容,非大智大勇,不能爲之。”
“先生是好人,他不是那般精于算計的人……”阿布事到如今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相信諸葛宛陵不可能安排這麽多事情。
“是是是。你那先生一直是好人。”高易水翻了翻眼珠子,“可朝堂波詭雲谲之下,好人反倒是死得最快的一批。”
對于兩人這樣的争吵,秦轲不偏不倚,因爲他既能理解阿布對諸葛宛陵無條件的信任,又能感受到諸葛宛陵平靜的外表下潛藏的那顆深沉的心,他個人的看法還是比較偏向于高易水的分析。
“不管怎樣,以後你還是别弄得太過火了。”秦轲皺眉道。
高易水偷偷看他的表情:“怎麽?心疼公輸胤雪受的傷了?”
“好好說話不會死。”秦轲黑着臉道。
高易水看着秦轲的樣子,更覺得有趣,調笑道:“你呀,一看就是花叢新手,你得跟我學習,像是我這種花叢老手,講究的就是一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看似情真意重,實則無……”
“無情無義的王八蛋負心漢!”正當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高易水的話。
刹那間,高易水面色狂變,趕忙低聲對秦轲說道:“不行,我肚子疼,我得上茅房去。”
随後他就像隻年老的猴子那般佝偻着身體,捂着自己的肚子,匆匆蹿向後院,緊接着秦轲眼見一名青衫女子追趕了過去。
那女子面容姣好,眉眼妩媚,發髻如雲飄動。
不少茶館裏的聽客啧啧有聲,交頭接耳猜測這一幕到底是唱的哪出,顯相比較聽說書先生按本子所講的那些故事,這樣現實生活中的事情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台上的說書先生看着這情況,這書自然是說不下去了,于是咳嗽了一聲,順便到後台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秦轲傻傻地看着眼前的情況,有些不知所措。
蔡琰則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用手肘戳了戳秦轲,道:“你第一次見吧?那是南煙姐姐。”
秦轲當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不過蔡琰很快地開始解釋道:“南煙姐姐本是錦州的花王,那天老高帶我和阿布一起逛青……”
說到這裏的時候,阿布的臉已經漲得通紅,而蔡琰的眼睛裏滿是興奮。
聽了蔡琰接下來的講述,他才知道,之前他們的花銷都由公輸究包了,所以高易水秉承着不花白不花的原則,将自己的生活紙醉金迷到了極緻。
而就在那天夜裏,高易水帶着兩人美曰其名爲見世面,去了趟煙波樓,花了大價錢,請了頭牌南煙來陪着喝酒聽曲。
結果他聽了人家一曲《鴻雁》,順手就把公輸究送他那塊價值不菲的玉佩給人家做了贖身錢。
第二天他醒了酒才連連解釋自己純粹是欣賞南煙的琴藝,并無其他念想。結果那位南煙姑娘恢複了自由身,卻非得要跟着他天南海北……
秦轲聽得哭笑不得,隻能是感歎了一聲:“老高這家夥,還真是處處留情,贖身這事兒也做得出來。”
“你好像沒資格說我。”這時,高易水突然從幾人桌子底下鑽了出來,吓了秦轲一跳,而南煙則從後院裏走了進來,眼神掃視人群,似乎在四處搜尋着什麽。
高易水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道:“你忘記了,你在九江城硬要給那位甯馨姑娘贖身,還把人家養在你們太學堂附近呢……”
“哦?”蔡琰饒有興趣地看着秦轲,“我怎麽不知道阿轲你還有這樣的俠義之舉?”
“咳咳咳……”秦轲看到蔡琰的一雙明眸裏隐隐有幾把小刀子閃現,立即頭皮發麻,開始解釋起有關于甯馨的一系列事情來,結果三言兩語之後,又被高易水套出了張芙的存在,頓時秦轲一張臉漲得通紅,說話愈發語無倫次。
直到蔡琰的小拳頭砸碎了七八隻核桃,他才戰戰兢兢地講完了自己與甯馨、張芙之間的種種過往,而在這段時間裏,高易水則再度鑽入了人群,從正門逃了出去,眼尖的南煙發現了他,提着裙子緊追其後。
蔡琰這時已經不大關心有關秦轲的那些“風流韻事”了,隻忍不住想要看高易水的笑話,一路拉着阿布跟了出去,秦轲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邊扔下茶錢,同時還不忘把桌上剩的堅果瓜子揣進兜裏……
(卷二·《仗劍亂世》·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