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挺好的,就是……”秦轲猶豫了一會兒,又道:“就是,好像有點瘋瘋癫癫的……”
聽到這話,公輸般終于最後确信,秦轲他們是真的見過莊老,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瘋瘋癫癫就對了,那個老家夥,從來就沒有一天是正常的。既然他願意将五行司南交于你,我也不會多說什麽,我老啦,做完這最後一件事情,将來……我去地下與我夫人、我兒子相會的時候也能更安心一些,這世上的一切從此都不再與我相關,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天,那又如何?”
說完,他仍然自顧自地呵呵笑着,好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前輩……您跟莊老是好朋友麽?”
“好朋友?”公輸般輕輕擺擺手,語氣自嘲着道:“你們看見他的時候,覺得他大概多大歲數了?”
秦轲不明白他爲什麽這麽問,仰頭望了一眼頂上折射着燦耀光輝的萬古寒冰,猶豫着道:“他的頭發全白了,怎麽也有個七八十歲的樣子,不過,他面色紅潤,行動矯健……”
公輸般嗤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當年第一回見他的時候,他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而我,那時才不到十二歲……你會怎麽想?”
四人皆是一驚,滿臉疑惑地盯着公輸般的眼睛,企圖從裏頭找出幾分玩笑意味,然而,沒有。
秦轲愣愣地歎道:“怎麽可能?”
“以前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或許,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公輸般道:“我是沒有資格真正當他朋友的,或許這世上,有資格做他朋友的人早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不過,他也沒想當我的前輩,我們之間……不論輩分,隻是一對老熟人罷了。你們走吧,不必再回來這個地宮了,倘若将來有緣再見,或許我們能對面而坐,痛飲一番。”
地宮大門合上的時候,秦轲終于從有些恍惚的情緒中走了出來,看着手中的鐵盒子,總覺得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有些不真實。
五行司南的羅盤,居然就這麽拿到手了?
本以爲非得等到開祠堂的那一天,而現在,他距離師父在信中所說的“不可知之地”似乎又近了一步,這着實令他倍感振奮。
或許是地宮關閉帶來的影響,高易水之前扳動機關點燃的火把居然盡數熄滅,全都收進了石壁之中,任由他們怎樣摸索也找不出機關所在了。隻是他們如今心中早沒了那股子對黑暗和未知的敬畏之心,一路走得還算順暢。
門口被迷暈的守衛鼾聲依舊,嘴角還挂着長長的哈喇子,四人蹑手蹑腳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小心地關門離開。
“看來,他們真要睡到天明了……”秦轲低低地嘟哝了一句,之所以壓低聲音,自然是因爲他聽到了這院子的外圍還有不少巡邏守衛的腳步聲。
而高易水無聲地笑笑,用口型對他說道:“那當然,我辦事兒,你放心。”
“你嘚瑟吧。”秦轲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隻不過,他的臉上很快出現了平日裏常有的那幹淨、陽光的笑顔。
是的,他現在心情極好,好得他幾乎想要跳起來,恨不得乘着風一瞬間飛回到屬于他們的地方,趕緊讓五行司南的羅盤和指針好好相會。
距離天亮還有不少時間,四人也是一邊順着公輸家曲折的道路,避開那些供奉和守衛,悄無聲息去往了客房的方向。
公輸家作爲錦州大戶,時常會有來客留宿,公輸仁剛掌家沒多久的時候,結交甚廣,曾夜宿客人多達三十餘,僅僅從這一點來看,便能知曉公輸家的客房到底有多少。
而公輸究如今成了公輸家最大的話事人,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以往,高易水、蔡琰、阿布三人算作是他的客卿,于是順理成章地被他安排到了最高等的天字号客房。
隻不過,此刻的四人都那心情在乎客房好與不好,等到他們順着挂滿燈籠的走廊一路猴急地“撞”進房門後,高易水已經忍不住催促道:“快,快打開看看。”
秦轲看了他一眼,心裏火急火燎的,但一雙手仍然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并未上鎖的匣子,掀開用作包裹的細絹。
等到那件東西終于顯露出來,四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盒子裏存放的是一塊灰黑色、正方形的闆子,明明該是鐵質,卻閃爍着幾分猶如玉石般的圓潤光芒,上面刻畫的暗金色紋路彎彎曲曲,顯得古樸而又雍容,即便曆經了上萬年,仍然不曾磨滅絲毫。
而那些金色紋路構成的文字,秦轲在太史局那巨大的渾天儀上見過。
“果然是五行司南的羅盤!”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件東西,高易水卻是萬分笃定。
秦轲沒有說話,竟像着了魔一般,用手指微微顫抖着捧起了那匣子中的羅盤,一種奇特的感覺順着指尖流淌進他的血脈,一直蔓延到全身,沖擊着他的心髒,在他的大腦中翻湧不休。
他仿佛感受到了它灰黑色外表下的一時熾熱、一時冰寒,還有那些潛藏其中似乎沉睡多年、正在緩慢蘇醒過來的萬千魂靈。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許許多多的迷幻景象,仿佛跨越了不知多麽久遠的時光,他看到了華美富麗的瓊樓玉宇,一路向上直插雲霄的登天的階梯,蒼涼的紅日映照下高聳巍峨的城牆,遠方響起如驚濤駭浪一般的咆哮聲……還有,還有許許多多的黑影向着他瘋狂湧來……
有一個男人,他穿着一身鐵青色的盔甲,戴着奇怪的冠冕,獨自一人站在城牆之上,面前是翻騰而起的漫天黃沙,他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劍,目光威嚴,似是能穿透黑夜白晝。
一眼,萬年。
“馬杜爾……拉莫大帕西……”他如是說。
一瞬間,昏沉的天空升起數千顆明亮的火球,它們在天空飛舞,高傲、不可一世,猶如天上的星辰,但當他們墜落的那一刻,大地上轟然炸開巨大的火焰。
在這一瞬,不知有多少黑影就此被吞沒,但更多黑影咆哮着向着城牆湧來,它們并沒有梯子,卻有尖銳的勾爪,攀爬在城牆上,輕易得像一群樹上的猿猴。
繼而是一片黑暗,一切的畫面突然消失了,秦轲感覺自己像是沉入了水裏,耳畔全是水流咕噜咕噜的聲音,似乎有黑色的海藻在他的周身飄蕩。
他用力地睜大眼睛,才從那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認出那些海藻的形狀。
“是……頭發?”若是換做往常,恐怕秦轲非得吓得驚叫出聲,可這時候他的心中毫無波瀾,隻平靜地注視着那大團随波逐流的黑色彙聚的地方。
黑色的絲發之間有一個她,她飄飄蕩蕩,忽遠忽近,帶着猶如母親般溫暖柔和的光暈,她的眼睛宛如閃爍的星辰,裏面包含着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驚喜、慈愛、乞求、畏懼……
“來……”她的聲音在水裏清澈響亮。
來?來哪裏?或者說……去哪裏?
“來……”她再次道。
随後,她的神情突變,好像轉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張臉,一張……像是蔡琰的臉。
她帶着幾分焦急,一雙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呼喊着:“阿轲!阿轲!”
秦轲悚然而驚,整個人突然從那深邃的黑暗水流中,回到了公輸家的客房裏,蔡琰正站在他的面前,嘴裏呼喚着他的名字,阿布早已用自己的一隻大手覆上了他的額頭,皺着眉頭。
而高易水正含着一嘴的水,腮幫子高高地鼓起,像是下一刻就準備噴到他的臉上。
秦轲趕忙擡起雙手,驚慌道:“别噴我水,我清醒的!别噴,别……”
然而,還是遲了,随着“噗”一聲響起,帶着幾分清香的茶水噴了他滿頭滿臉。
秦轲臉上的五官幾乎都擠到了一起,神情難言,狼狽地向後退了一步,高聲叫道:“老高,你個王八蛋!”
等到客房内一陣混亂過後,秦轲拿着滿臉憨笑的阿布遞過來的巾帕擦着臉上的茶水,心中依然惱火,瞪着高易水的表情也越發兇狠:“我都說了别噴别噴,你是耳朵聾了嗎!你是故意的吧!”
“咳咳咳。”表情顯得有些尴尬的高易水無奈地一笑,“本來你不喊還好,你一喊,我差點一口水嗆死,隻能選擇噴出來喽。”
“嗆死你得了。”秦轲把毛巾砸了過去,“我特娘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遇上你這麽個醜東西。”
高易水聳了聳肩,表示他很無辜,随後轉到正題道:“你剛剛怎麽了?怎麽叫都沒反應,好像是中了邪那樣。”
“是呀。”蔡琰點頭道:“我叫了你好久,你明明睜着眼睛,卻像是完全看不見我。”
她略微扭頭看了一眼那擺放在匣子裏的羅盤,道:“從你接觸羅盤就是這個樣子,難不成這個羅盤有什麽古怪?”
“羅盤顯然是不是假的羅盤,倒不如說,因爲是真的羅盤,所以才有這種情況。”高易水收起了玩笑的神情,眼神凝重,像是細細品讀什麽古董字畫那般審視着秦轲,道:“我記得……上回在唐國客棧裏,你摸到那隻‘勺子’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過一次這樣的反應?”
“沒錯!”阿布也是親眼見過的人,立刻就出聲道:“那時候他的一雙眼睛是完全空洞的,就……就像個死人……”
“嗯?”秦轲微微一呆,這件事情,高易水不提,他險些忘記了,然而當他回想起來,卻隻覺得十分模糊,“那時候,我看見了……”
他花了近一刻鍾的時間,才把兩次看見的東西說了一遍,可即便他已經盡力還原,語言卻仍然顯得十分蒼白無力,許多東西他明明記得,偏偏一到嘴邊舌頭就有些打結。
說到最後,他隻能氣悶地坐回到椅子上,将自己蜷縮成了一隻刺猬狀。
“女人?”高易水當然也是聽得雲裏霧裏,但卻也感覺到這些零碎片段背後似乎蘊含了什麽東西,隻是他畢竟沒有親身體會過,很難就下一個定論。
但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肯定。這種情況連續兩次發生在秦轲身上,必然不是意外。
秦轲和神啓聯系緊密甚至有可能就是神啓的載體這件事情,他也已經早就有所推斷,既然如此,這種情況莫非就是當秦轲接觸到神器之後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神器和神啓……這兩者本就聯系緊密,否則秦轲的師父諸葛卧龍就不會因爲尋找神器而不知所蹤。
“或許……是神器想要告訴你什麽東西?關于……神啓的東西?”高易水大膽地猜測道。
白前輩保佑~白前輩保佑~白前輩保佑~白前輩保佑~白前輩保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