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褚苟手上一輕,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尖刀已經落到了秦轲的手上。
“你這是做什麽。”秦轲氣極反笑,“不當修行者,就不要命了?你怎的這般不惜命?你想想剛才那個袁氏公子,隻要能留他一條命,随便你怎麽羞辱他,即便讓他當場舍了一身修爲他也不會在意……”
“我跟他不一樣!”褚苟雙目通紅,“他是官宦子弟,太守的長子,就算沒有修爲,也有的是榮華富貴,将來坐上他父親的位置,照樣是一郡的人上人!而我,我什麽都沒有,我隻有這條命!”
“我呸!”秦轲的雙眼瞪圓了,一向少年心性的他憤怒地沖了上去,在褚苟的臉上打了一拳,“命再賤,能活着也比死了好!你懂個屁!當年我爹我娘帶着我逃荒,三四天水米未進,可他們還是不肯停下腳步,鞋子磨爛了也要向前走!因爲他們還想活着,不光想自己活着,還想讓我活着……可他們還是死了。你倒好,剛才僥幸撿回來的一條命,現在說不想要就不想要了?”
他一通說完,胸口劇烈起伏,隻能閉上了眼睛強行平複心緒。
“唉。”良久,秦轲歎了一聲,道:“算了,你先去把老闆和老闆娘埋了,一會兒……跟我走吧。”
褚苟發了一陣呆:“這麽說……大俠你肯要我了?我現在就磕頭,師……”
秦轲一腳踹在他膝蓋上,道:“起來!我可沒說收你爲徒!”
褚苟用力點頭:“是是是,大俠,以後我就是你的仆人,隻要我能做得到的,盡管吩咐!”
“我也沒說要讓你當仆人。”秦轲搖搖頭,無奈道:“這樣吧,我要去墨家的錦州,你暫時跟着我,路上我會教你一些修行入門之法,至于你能學多少,且看你自己了……但是等到了地方,你該去哪兒去哪兒,想做什麽做什麽,不準再跟着我,明不明白?”
“明……明白……”褚苟激動地望着秦轲,雖然說隻是十天左右的路途,但畢竟秦轲答應了會教自己修行,他還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旁的白起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微微笑了笑,牽着馬匹走了過來,一拱手道:“恩公。”
秦轲怪異地歪過頭去,感覺頭有點疼,道:“有人叫我少俠,有人叫我大俠,剛走的那個叫我師父,現在又來一個叫恩公的,你們是不是都想給我弄個稱呼才高興?”
白起微微笑道:“恩公确實救了我,墨者向來重恩情,來日必要報答的。”
“别……我頭疼。”秦轲擺擺手,“要是客棧裏的人都燒死了,我可就找不到人帶我去錦州了。”
“恩公要去錦州?”白起的星眸一亮,“那不知可否同路?我本也是要回墨家複命的,沒曾想……”
他看了一眼大火中逐漸坍塌的客棧房屋,在那其中,也有自己三位師弟的屍首,不過墨者向來講究“節葬”,對死後的事情并不講究,化作一抔塵土,天爲碑,地爲墓,未嘗不是個好的歸宿。
三位師弟的腰牌被他小心地收了回來,這三塊腰牌,會随着他一同回到墨家,擺放在專祭墨者的靈堂裏,受後世墨者乃至民衆們的敬仰。
“從這裏去往稷城,也可以走錦州一線,而有了墨者的腰牌,一路上應該能省卻許多麻煩。”白起道:“不過我聽恩公的口音也像是出自墨家,怎麽恩公會對墨家這般陌生?”
“不是我陌生。”秦轲搖搖頭道:“我生在小地方,除了逃荒,我也沒去過什麽地方,即便墨家疆域廣袤,天下第一,可跟我又有什麽關系?我能看見的,還不就是眼前這麽一片罷了?”
“眼前這麽一片?”白起低頭重複了幾次秦轲的話語,微微笑道:“恩公這話,看似淺顯,實則蘊含哲理。人能看見的,可不就隻有眼前這一片方寸之地,天下諸國,王侯公卿,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來打去,最終目力能及的又能有多遠?哪怕是當年稷朝的開國皇帝,也早在千年前化作一坯黃土,天地爲墓……兼愛,非攻,也不知這天下還會不會有人人相親相愛,再無戰亂的一天。”
秦轲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起,道:“我就是随口一說,怎麽到你嘴裏就變成了哲理?你們墨者說話都這麽……”
“恩公……”
“别叫我恩公。”秦轲不耐煩地擺手,“我姓秦,單名一個轲字,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白起點頭,問道:“那秦兄是否要與我同路?”
“那敢情好!我跟人約了在錦州會面,這麽些天如果他們也是騎馬趕路,怕是早就到了。”
“既然如此,宜早不宜遲。”白起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臉色有些灰暗,“這個混賬太守,平日裏放任走私,中飽私囊,一面又對治下百姓苛以重稅,若還是早些年,墨者豈會放任這種敗類猖獗于世?”
秦轲看着他那義憤填膺的樣子,心中咀嚼着他們墨者精神,可終究搖頭歎道:“可就算是墨家,當年不是也有過那樣的饑荒和兵亂……”
盡管秦轲隻是随口提起,并沒有包含什麽特殊的意思,然而這一句話落到了白起的耳中,卻猶如在夜空中突然閃爍的閃電。
他面色一變,想到了秦轲的墨家口音,流民……難道說……
白起雙目凝視着秦轲,道:“秦兄先前所說的與父母一同逃荒……說的是當年墨家的那場大災?”
秦轲看向他,其實他并不喜歡提到這件事。
老人們常說,小孩子記不住兒時的事情,但秦轲想,那一定是老人對于孩子的輕蔑看法,至少在他的腦海中,從未有一天忘記過那些,甚至隻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都能浮現出當年餓殍千裏,無數衣衫褴褛的人在饑渴與星火希望之中掙紮前行的樣子。
“是那場大災。”秦轲道:“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妹妹,都死于那場大災。出門不過半月,糧袋裏的幹糧就已經吃光了,路邊的野草、河裏的魚蝦……再後來到處都是搶樹根樹皮的人了,一開始人們還能殺得動野狗,後來一個個都餓得眼冒金星,連狗都不如……而那些連樹根樹皮都搶不到的人們,隻能去挖地上的泥土……”
可那東西……哪怕混着滿是泥沙的水,也難以下咽。
但偏偏身體卻像是發了瘋,雙手拼了命也要把那幹硬的土塊往嘴巴裏塞,隻因爲那個時候,他們的身體裏好像生出了一口永遠也填不滿的枯井,饑餓,無休止的饑餓,令他們失去了理智。
但那些土,漸漸地會像是妖魔的手,緩慢地在他們的肚子裏膨脹,最後吞噬掉他們的性命。
他沒有提及自己妹妹被父母烹煮的事情,那就像是一根刺,永遠地紮在他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隻要稍稍一碰,就會疼得他無法呼吸。
秦轲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諸葛卧龍那隻溫暖的大手,他瘸着一條腿,拄着拐杖,滿頭大汗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輕聲詢問着:“還能站起來嗎?要不要跟我走?或許,我們能一起活下去……”
那時的他隻覺得諸葛卧龍一雙眼中仿佛承載着世間萬物,承載着一切能使大地回春的勃勃生機,而那張雖有些狼狽卻依舊神采奕奕的面容,更是令秦轲抛開了所有的疑慮和膽怯,小小的他奮力伸長了自己的手,終于與諸葛卧龍的大手握到了一處,自此,才有了稻香村的那些年,才有了如今仗劍亂世的這個他。
白起聽得面色微微發白,看着秦轲年輕卻顯出幾分寂寥的身影,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本以爲人家是年少有爲,意氣風發,以爲他是爲了懲惡揚善才會獨身沖入騎兵陣仗,一連斬殺十幾人都能面不改色。
可誰又知道,他其實也有着一些難以言明的過去……
to be continued……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