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高而遠,李求凰站在風中,好似一尊威嚴的雕像,他擡頭仰望日出前的天空,輕笑了一聲,對于王雲的話他也不想作什麽評價,更不會去反駁。
良久,他淡淡地道:“你下去吧,孤還有些事情要做,留了你一夜,也該放你回去歇息了。至于國書的事情,就按照你的意思,告知鴻胪寺卿,讓他們照做就是。”
“是。”王雲停下腳步,他在原地作揖,動作恭敬。
然而就在他弓着背向後方倒退着轉身到一半的時候,他又聽見了李求凰的聲音。
“對于蔡邕的處置……你可有異議麽?”
王雲重新轉過身來,眼神凝望着李求凰,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覺李求凰的周身隐約帶上了一股淩冽的氣息,好像一柄藏鋒的寶劍出鞘了三分,隻等下一刻顯露出他深藏已久的寒芒。
那輪紅日終于是爬上了雲頭,照亮了天地,也驅散了陰影,李求凰逆光而站,衣袍獵獵。
昨夜之後,他沒有繼續穿着國主長袍,而隻是着了一件單薄衣衫,可他依然像是一位巨人。
他仍然是唐國的巨人,這麽多年,他從未真正倒下過。
李求凰再度開口道:“孤想聽聽你心中所想。”
王雲胸中寒意大盛,不敢再看,慌忙低下頭道:“蔡柱國多年爲國爲民,勞苦功高,如今封爲太傅,實乃唐國之幸。”
李求凰點了點頭,嘴角含笑,卻笑得冰冷:“也是你的幸運,右仆射王雲,處事幹練,忠君體國,即日起,爲左仆射,領百官處政務!”
一句話畢,他重新邁開腳步,轉了個方向,很快消失在了宮牆院落的轉角。
紅牆青瓦清冷依舊,隻有一縷清風吹動地上的落葉,輕輕地覆蓋在他踩踏過的足印之上。
然而站在原地的王雲卻感覺自己的背心在這一刻,盡數濕透!竟久久回不過神來。
天牢。
李岐望着桌上的酒肉,一時有些失神。
此處不是什麽街邊酒肆,更不是他的軍營大帳,這他十分清楚。
可當他被幾人押送進這一間過分幹淨整潔的牢房時,第一眼便看到了桌子上的牛肉、菠菜、面餅,甚至還有一壇子溫在紅泥小火爐上的高粱酒,這就讓他有些迷糊了。
什麽時候天牢待遇變得這樣好?是唐國太過富裕,還是唐國天牢不再關押犯人,改行當了客棧?
他苦笑一聲,自語道:“想那麽多做什麽?一介死囚,難不成還怕他們在吃食裏下毒不成?若是能服毒而死,倒是不必去斷頭台受那那些百姓目光了……”
他不怕死,隻是怕死得屈辱。
“喝!”他豪邁地大笑三聲,這麽多年,他難得有這樣全身心放松的時候,什麽都不必想,什麽都不必爲難,什麽軍部,什麽唐國,什麽天下,與他都再無幹系。
隻剩下生死。
不就是生死?
熟透的牛肉味道很香,入口勁道,他舉起盛滿高粱酒的碗咕噜咕噜地喝完,隻感覺那股香甜和辛辣的味道混合着牛肉轟然一聲從他的胸膛一直到蔓延到小腹,頓時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記得當年第一次打了勝仗,李求凰親自爲他們慶功,站在高高的台上,那位潇灑國主聲音雄壯:“唐國的将士們!今日!孤敬諸位!”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高粱酒,并不名貴,卻溫暖而辛辣,入喉的時候就像是鋒利的刀子。
衆人喝完,猛然把手中的陶碗摔得粉碎,軍旅之中響起一陣轟天大笑,國主笑得更是響亮。
李岐想起李求凰那天的詩句,笑着拍手吟唱起來:“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牢門之外,卻有人用腳步在配合他的拍手,聲音恰到好處地接上:“曉戰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将腰下劍,直斬百萬兵!”
李岐瞳孔一縮,轉頭去看,李求凰一身素袍,正站在牢門外,微笑着看他。
“開門!”李求凰朗聲喝令道。
“國主。這……”天牢的帶刀侍衛看着李求凰孑然一身的樣子,一時有些震驚,這可是天牢……而且裏面關押的人,還是昨夜最大的叛将李岐啊!
這一開門,國主安危如何保障?出了問題,誰又敢擔負這個責任?
“開門吧。”李求凰眉眼溫和地看着侍衛,又重複了一遍,似乎是看出了侍衛的擔心,接着道:“雖說孤被稱作詩仙而不是劍仙,但好歹孤從小随劍術老師練習過擊劍,還不至于不能自保。何況……”
他看向滿臉震驚的李岐,道:“都這樣了,他該不會喪心病狂到要殺了孤才是。”
“是……”侍衛啞口無言,實際上卻是暗自腹诽:您練習擊劍?可這麽多年從沒聽過見過您的劍術如何出彩,先前傳聞那位“屠夫将軍”程雙斧就是因爲敗在您的手下才被招攬入宮,可誰知道這事兒是不是被坊間傳得有些誇大了?
一個是養尊處優的國主,一個是常年在戰場上搏殺的李岐将軍,他實在無法傾向于信任國主的劍術造詣。
但想歸想,他還是不得不開門,畢竟這是命令,而非請求。他卻是暗暗下了決心,打算就在這裏看着,一旦有問題,他就馬上沖進去救駕,哪怕用他的身子去擋下什麽攻擊也行!
牢門輕輕地被打開,李求凰緩步走進去,轉頭道:“你去外面候着吧。”
“這……”
“去吧。孤有事會喊你。”李求凰面色不悅,道:“難不成孤現在說話不管用了?”
“是……”侍衛不情願地轉身離去,而李求凰站到怔怔不語的李岐面前,笑道:“怎樣,這酒肉如何?像不像是當年的……”
“撲通”一聲,李岐猛然跪下,他把頭埋在地上,聲音沉重艱澀,帶着一些哭音,用力磕頭道:“罪臣……罪臣……見過國主!”
“起來吧。”李求凰也沒什麽講究,看似熟門熟路地坐到了桌邊,一邊把小火爐上的高粱酒端了下來,左看右看卻發現沒有第二隻碗了,隻得無奈道:“唉,讓他們準備酒肉,倒是忘記了讓他們多備一隻碗。”
他晃了晃壇子裏的酒,給李岐倒了滿滿一碗,道:“看來孤隻能對着這壇子喝了,到時少不得讓你喝孤剩下的嘴邊酒,可别嫌棄。”
李岐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一時又不明白李求凰到底是什麽意思,大驚道:“這,這成何體統?”
“怎麽?嫌棄孤?”李求凰已經喝了一口,伸手示意李岐快些坐下。
“不,不……哪裏的話!”李岐站到一邊,忍不住又要去跪,卻被李求凰一聲“站好了!”給制止住,隻能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想了想,他還是低聲道:“國主親自來這樣的地方已是不合體統,卻還打算與罪臣共飲,這……”
他不是文臣,想不出什麽比“成何體統”這樣的詞更貼切的形容了。
“孤可沒覺得這地方有什麽不好,這可是天牢裏規格最高的一間,就算是定安城裏的小酒肆都未必有這裏幹淨。”李求凰眯着眼睛,承受着烈酒下喉那一瞬間的灼熱感,道:“坐下吧。”
“國主……”
“坐下!”李求凰眉峰一挑,語氣已是帶上了幾分嚴厲,卻很快又轉爲無奈,“你們這些人哪,都是跟蔡邕那個老頑固學來的,君君臣臣尊卑上下……倒是也不嫌悶得慌。”
李岐慢慢坐下,看着李求凰,道:“這君臣畢竟有别……有了尊卑,這天下才能有秩序……若人人都一視同仁,豈非亂了套了?”
“在孤看來……一視同仁也沒什麽不好。”李求凰放下酒壇子,叩了叩桌子道:“都這個時候了,你也該放開一些。”
李岐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已成了死囚,不日就要行刑,眼神微微暗淡。
但很快,他又振奮起來——以他一條性命,換一萬将士的性命,值。
時光如梭!不知不覺看書差點忘了二更!一時夢醒居然發現已經過了十點,着實匆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