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過了時辰已經有一會兒了,卻還沒有開席,除了一些盤子下面有炭火的菜品,其他的菜多半都有些涼了,滿朝文武靜靜地坐着,甚至有些大臣爲了迎合“禮法”,過午便水米未進,卻沒有人真的敢不知死活地去動筷子。
大殿的最高處,楊太真靜靜地坐在珠玉編織的簾子後面,衆人都看不清那張傳聞中傾國傾城的臉,隻有殷紅的嘴唇,宛如塗了鮮血一般在珠簾之間若隐若現。
場中的舞女們舒緩地舞動着,卻也因爲這股凝滞的氣息有些放不開手腳,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笨手笨腳的鴨子,在跟着鴨群難看地扭動身軀。
所有人都聽說了今日後宮的那場鬧劇:楊太真楊貴妃與王嫱王貴妃在經過這幾年的冷戰之後,終于因爲一點星火小事而點燃了滔天大火。
後宮受到牽連的宮女和宦官一共十六人,兩人直接下了死牢,七人被庭杖打得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剩下僥幸逃過一劫的人也都是戰戰兢兢,不敢輕易插言半句。
隻不過現如今坐在上方的楊貴妃倒是看起來十分平靜,好像這件事情完全與她無關。
終于有人開始交頭接耳,畢竟高官朝臣們總不至于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于是議論聲漸起,而蔡襄坐在較高的席位,神情平靜,不動筷,也不說話,隻是注視着前方,似乎是在靜靜等待着什麽。
就在這股深沉的氣氛到達頂峰的那一刻,舞團中突然傳出“哎喲”一聲驚呼,似乎是有人承受不住這樣的氣氛,不小心走了神,以至于跳躍的時候扭到了腳,摔倒在地,頓時,整個舞團的隊列亂成一團。
站在楊太真下方一直默默盯着群臣的大内總管先是一驚,然後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楊太真的反應——可惜楊太真依舊是如同木偶一般,既沒發話,也沒動作,這總管隻好收回目光,厲聲呵斥起來:“什麽情況?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拖出去,亂棍打死!”
舞女身體本就柔弱,亂棍加身恐怕不消片刻便會面目全非、筋骨寸斷了。
摔倒的舞女這時吓得幾乎傻了,忍着腳脖子的劇痛,她趕忙跪了下來,驚慌失措地喊道:“娘娘饒命,娘娘我知錯了……娘娘饒命。”
楊太真仍然沒有說話,除了眨眼她甚至連動也未動分毫,而大内總管又怎會顧及這舞女自顧自的求情,繼續厲聲道:“拖出去!”
門邊的兩位宦官上前,身子彎下來開始拖曳舞女的胳膊,可就在這時,大殿門外的宦官高聲喊起來了:“國主——到——”
群臣轟然站起了身子,紛紛看向殿門,而就在李求凰踏過大殿門檻的那一刻,群臣百官一下子跪拜下去,殿中整齊地響起了一片衣袍窣窣聲:“參見國主。”
換了幹淨衣衫的李求凰隻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很快放到了舞池中心那名跪在原地不敢擡頭的舞女身上。
“怎麽回事?”李求凰微微皺眉。
大内總管疾步走到李求凰身前,躬身道:“回禀國主,不是什麽大事,舞女殿前失儀,正要按照規矩責罰她呢。”
李求凰“哦”了一聲,也不理會大内總管,直接從他身側走了過去。
長長的地毯上,紋繡着唐國李氏的家紋圖騰,每一寸都精細到了極緻,而李求凰走得漫不經心,就在這條百官叩拜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一直走到舞池中心,看着那名啜泣的舞女,竟露出了幾分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舞女已從宦官的喊聲中知道李求凰來了,但此刻她連性命都已經難保,哪裏顧得上行禮問安?
等到感覺到有人在攙扶自己的時候,她才微微擡起頭,眼淚劃過她的臉頰,胭脂水粉在她的臉上渲染開來,像是一幅被雨水破壞了的水墨畫。
“國主……”
李求凰仍然是笑,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舞女頓時被那笑容迷住了。
要知道,在唐國,沒有哪個女人不幻想自己能與國主有一段情事,隻不過幻想歸幻想,也沒有哪個女人真的認爲自己會有那樣的一天,對于許多女人來說,能夠四目相對,有片刻的眉目傳情大概足讓人一生難忘了吧?
舞女呆呆地看着李求凰的眼睛,有些結巴地道:“江……江小月。”
“江小月?好名字,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李求凰松開了她,臉上笑容真就宛若當空皓月,“回去罷,好好養養腳傷,冷敷易消腫,假以時日還是能跳舞的。”
舞女張了張嘴巴,不知道如何作答。
而在一旁的大内總管瞪了一眼這個不知好歹的奴婢,低聲道:“還愣着做什麽?國主開恩,饒你一次,還不謝恩?”
舞女驚醒過來,趕忙跪在了李求凰身前,死裏逃生的狂喜和與李求凰雙目相對的砰然心動讓她幾乎語無倫次,但她到底還是穩住了心神,拜謝道:“謝國主。”
李求凰卻已經不再看她,拂袖而去,這讓她多少有些失落,隻是順着李求凰的目光,舞女知道他正注視着那位真正能讓他心動的女人,隻得在舞女姐妹們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宮殿的轉角之後。
即使剛剛群臣叩拜,她卻是紋絲不動的。
李求凰突然笑了起來。
先是小聲地笑着,上身顫抖,仿佛自嘲。
随後放聲大笑,如癡如狂。
“衆愛卿平身!”李求凰振臂一揮,朝四下喝令道:“喝酒!喝酒!把涼了的菜都撤下去!難得今夜有明亮月色,豈能辜負?”
今晚的月光确實不錯,隻可惜,對于連附庸風雅都有些困難的大老粗來說,除了有些晃眼睛之外,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宮内宴會正盛,絲竹聲不絕于耳,而王宮順義門的守衛禁軍卻是無聊得發慌,雖然平日裏也是這般無事可做,可今天聽着那一聲聲美樂,他們難免生出幾分寂寥來。
“哎,哎哎哎。”一名弓兵摸着自己的硬弓,問自己的同僚道:“換防還有多久來着?”
“快了吧。”身旁持刀的人回答:“算算時辰,也該在路上了。”
“那就好。”弓兵點了點頭,向着城門内那高聳的宮阙,感慨道:“不知道殿内是一派怎樣的景象,要是咱也能進去看一眼,再喝杯酒該多好。”
此言一出,四周所有的禁軍衛士都笑了起來,一名校尉笑得最響亮,他大聲罵道:“不好好守門,光在這裏做夢,你進去看一眼?隻怕你前腳進了門,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腦袋就先掉了,你個衰貨!”
弓兵這時也有些尴尬,撓着頭道:“我這不是說說嘛,說說又不當真,誰還不能做個夢啥的?我做夢的時候,還夢見自己就是國主,天天寫詩,懷裏抱着幾個唇紅齒白的小娘子,脖子上都是胭脂印呢……”
“得了吧!”校尉一巴掌拍在弓兵身上,道:“還寫詩,你也就會寫你的名字!還想抱小娘子?行!今天換了防,我帶你們幾個去青樓逛逛,那裏的小娘子也唇紅齒白,最重要的是……”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眼裏盡是明了之色。
然而正在此時,離着順義門不遠的大道上卻突兀地出現了幾個身穿黑色大氅的身影,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就好像夜色中的鬼魂,慢慢地向着城門口飄來。
“站住!”校尉立即收斂了笑容,雙目圓瞪道:“幹什麽的?此乃宮門禁地,若再往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氣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腰刀吐出一絲光芒。
然而那幾人卻似乎聽不見他說話,腳下甚至沒有一點停滞,依舊向着這邊走來。
“他娘的,遇上幾個不知死活的。”校尉抽出刀來,罵罵咧咧地向着那幾人走去,一邊走一邊罵,“找死也不是這麽個找——”
突然,那幾人紛紛從大氅裏,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光!
校尉的頭顱幾乎是在一瞬間離開了脖頸,沖天而起,碗口大的傷口像是一口血泉,不斷地向外噴湧着鮮紅的血液,校尉的身體還向前走了幾步,手上的刀一甩一甩,似乎就要拿黑衣人開刀。
可他終究沒能說完最後的那句話。
5-4-3-2-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