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要他一個人在偌大的宮廷中找到路也不容易,他一路走一路繞,不斷按照着記憶複原着整座宮廷的路線,試圖盡快到達案牍庫,隻是這樣看似簡單的事情卻怎麽也無法做到。
大概走了一刻鍾,秦轲最終順着院牆,走進了一處繁花錦繡之處,雖然是半夜,這些花朵仍然開得旺盛,除去那些在秋季已經開不出花朵靜默在黑暗裏的植株,最多的是菊花,各色兼有,紅如跳動的火焰,黃如一輪朝日,顯然經過了精心照料和培育。
但秦轲要找的自然不是這裏,他現在最想看見的,不是這些花,而是一座滿是書卷油墨味道的案牍庫。
“該死的,這李求凰住在這麽大的地方也不怕迷路?”秦轲咕哝着,伸手用食指彈了彈一朵不太安分向着道路延伸而來的菊花,花瓣四散。
“走多了,當然就不容易迷路了。”
就在秦轲所彈的花瓣紛紛墜落之時,黑暗中突兀地響起了一個清淡的聲音。
秦轲心中猛跳,幾乎立即就要蹲下身子拔他靴子裏的匕首,但他還是很快壓低了頭,做足了謙恭的樣子,偷偷側着腦袋,向着聲音的源頭看去。
那是一個背對着他的人影,皎潔又清冷的月光下,他穿着一身沾滿了泥土的麻布衣衫,長袍的下擺被他高高撩起,打了個結束在腰間,雖說是夜晚,可這人頭頂還戴着一頂鬥笠,彎腰下去的同時,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對準了一盆半死不活的菊花,微微用力,将菊花殘敗的分支剪切下來,另一隻手擎着丢入泥土間。
然而他又是向後退了幾步,對着菊花左右審視了幾下,搖了搖頭,歎息道:“好像還是不行。”然後再度上前,拿着剪刀在菊花的枝幹上修剪着,其實這一大盆花已經瀕死的狀态了,葉子和花瓣蔫到了一起,好像是受過什麽樣的重壓或重創,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仍然在上面搗鼓着。
秦轲平複了心情,心想這大概是花園裏的花匠,隻是不知爲何,這麽晚了他還獨自留在這裏修剪花草。
不過好在他沒有對自己直呼國主“李求凰”大名而做出什麽過激的反應,難不成……他是受了什麽罰處,才會在貴妃娘娘生辰的良辰美景之夜繼續做着這修剪花草的粗活?
或許他也對李求凰心懷怨氣呢?
但不管是什麽原因,至少自己現在是遇到一個絕佳的問路人,看他動作遲緩中還帶着幾分力不從心,想來年紀應該不小了,但這對秦轲來說如獲至寶——年齡越大不是越代表他在宮裏的日子待的久麽?
真是老天保佑。
想到這裏,他緩緩地湊上去道:“這位老伯。”
“老伯?”花匠似乎有些奇怪這個稱呼,轉過身來。
胧月的華光照亮了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幾歲的臉。
他留了胡子,但卻并不顯得老态,光滑的皮膚和裸露在外的矯健手臂能看得出他其實正當壯年。
他眼神中帶着幾分少年的天真,卻也帶着一種看淡世情的冷漠,中和這兩者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潇灑,鼻梁筆挺,眉宇如翼,頃刻間似乎要展翅高飛。
他微微笑着,似乎覺得很有意思,看着秦轲的同時,把玩着手上的剪刀,讓它在指尖來回旋轉。
秦轲一時間愣在那裏,知道自己喊錯了稱呼,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還以爲你……”或許是因爲自己在荊吳見過的負責修剪花草的人,都是垂垂老矣的關系?就比如說高長恭府上的那位管家……
不過一個花匠,有如此英俊,實在讓他吃了一驚。
唐國奢靡大氣,該不會連篩選花匠的時候也得帶着一顆“求美”之心?
“你是誰?”花匠看着秦轲,打量着秦轲身上的宦官衣服,微微笑道:“這裏是禦花園,不是你能随随便便進來的。”
秦轲趕忙點頭,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剛來宮裏,所以不大認路,師父又在貴妃娘娘的宴席上忙碌,我一個人實在是……然後走着走着就到這兒了。”
希望這樣的理由可以幫他過這一關吧,秦轲低頭想道。
花匠倒是沒有太多介意,似乎除了身旁的這株五彩繡球菊之外,什麽都不重要,他繼續轉過身,用起了他的剪子,繼續修剪起來,微風吹過他清淡的笑顔:“看來,你的師父可一點也不稱職,他沒教會你該如何在宮中謹慎行走麽?”
“可能吧。”秦轲幹笑一聲。
他師父可不是宦官。
看着花匠又開始不斷地修剪起那棵瀕死的繡球菊,秦轲覺得有些奇怪,自言自語似的嘟囔了一句:“這花死都死了,還修它有什麽用?”
花匠的手微微一窒,原本如翼的眉宇也皺了起來,秦轲聲完全細如蚊蠅般的嘟囔他聽在耳中,隻覺得無比尖銳,隻不過他并沒有發怒,也沒有讓秦轲見到他此刻的神情,他隻是伸出手,撫摸那朵被他修剪過幾次的植株,有些出神,少頃,他歎息一聲道:“是啊。既然已經死了,修剪又有什麽用?”
秦轲心中一驚,他聽到了花匠這一句明顯是在回應他的話語,暗暗自責怎麽總是改不掉多嘴多舌的壞毛病。
隻不過,這花匠的耳力也太好了些。
花匠這時站直了身子,這會兒,他終于開始仔細打量秦轲了,也是當他完全站直之後,秦轲才發覺這人身高竟要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隻不過寬松的衣服讓他顯得有些慵懶,而非偉岸。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有緣相見,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
“不了不了。”秦轲也不知道花匠怎麽突然來了飲酒的興緻,但他現在有自己怠慢不得的要緊事情去做,連連擺手道:“我我得趕緊去做事,不知您……怎麽稱呼?”
“稱呼?”花匠似乎是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沉吟片刻,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笑道:“我叫關山月,你呢。”
“董大寶。”秦轲脫口而出,仿佛這就是他的真名一般,“那關先生麻煩您……”
“别叫我先生。”關山月打斷他,繼續笑道:“聽着像是個教書匠,可要說誨人不倦,我自認無能爲力,誤人子弟的事情,我倒是能信手沾來。你是想找我問路吧?那倒是找對了人,這地方我熟悉,你隻要說出個地名,我都能給你指出一條路。”
秦轲大喜過望,道:“真的?感激不盡!我想去……”
“不過呢,你得叫我一聲叔叔。”關山月又一次打斷了秦轲的話,手上把玩着剪刀,一臉輕松。
好像還帶着幾分玩世不恭。
秦轲的後半句被打斷,此時卻是卡在了喉嚨裏,看向關山月的眼中滿是疑惑。
這是唱得哪一出,叔叔?雖然看他的年紀,做自己的叔确實沒什麽問題,隻是他爲什麽要占他這麽一點便宜?
仔細看了看關山月,感覺他雖然笑得淡然,卻似乎并不是在開玩笑,秦轲深吸一口氣,老老實實道:“關……叔叔。”
“嗯。真乖,侄兒。來,告訴叔叔,想去哪兒?”關山月走過來,伸出手撫摸了一下秦轲的腦袋,動作輕柔,但秦轲卻分外窘迫,隻不過這會兒也顧不了許多,就詢問起路來。
他當然不敢直接問案牍庫的所在,那是唐國宗親才能去的地方,萬一引起懷疑,後果不堪設想,不過他隻需要詢問案牍庫附近的一座宮殿,他大概也能摸着黑找到案牍庫,總沒大礙。
而關山月也确實是個不錯的指路人,僅僅三言兩語,就把路線說得清晰無比,好像他真的是在這宮廷之中住了很多年,而且那些路徑他也行走過無數次。
或許,他是個深得大人物喜愛的花匠吧,比如,貴妃娘娘?看他對那盆已經半死不活的花都那般認真地修剪,足證明他是個多麽精益求精的人。
問清楚了路,秦轲終于有底氣邁開大步離去,花匠望着他微微笑着,秦轲心中高興,回頭沖着他用力擺手,語氣中略帶雀躍地喊了一聲:“謝謝關叔!”
關山月點了點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禦花園的轉角,他輕輕地丢下花剪,低頭去看那盆被他修剪了許久的菊花,輕聲道:“能做叔的年紀了,倒不如一個孩子看得透徹。不過……一個宦官孩子卻身負氣血修爲,想必進宮是懷着什麽使命來的?”
他想了想,搖頭輕歎道:“由着他去吧,反正這宮裏的事兒,與我何幹?”
“也算是占了回便宜,關叔叔?有意思。”他臉上露出極富童趣的笑,聳了聳肩,看着頭頂上皓月當空,輕聲吟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我是不是老了?睡得晚,起得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