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不去?”秦轲心中一動,這座定安城固然很大,但若說是鳥籠,誰又是關在鳥籠裏的鳥雀?
“家裏管得嚴。”蔡燕聳了聳肩,但秦轲還是沒法想象是怎樣一個家庭,會讓他變成這座定安城的囚徒,“明明今天晚上是燈會,我都沒法子出來,要不是……”他沒往下說,隻是想到自己從家裏溜出來時候的樣子,忍不住輕笑起來。
也不知道自己的“替身”,現如今還能不成撐得住?
偷偷穿上大哥的衣衫,借着夜色裝出一副出門訪友的樣子,說不定這會兒門房的金伯已經在跳腳了吧?
隻是大哥這衣衫委實大了些,要不是裏頭多穿了幾層厚襯衣,還真撐不起來呢。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含糊道:“喝酒,喝酒。”
趁着喝酒的當,兩人也在不斷說着一些有關定安城外面的事情。
蔡燕的好奇心極大,而且心思細膩,事無巨細都要問個清楚,似乎對于他來說,隻要是定安城外面的事情,都充滿着各種新鮮感。
秦轲心想今夜大概是自己除了誦讀《五經标注》之外第一次說話說到口幹舌燥,隻不過看着蔡燕那滿臉興奮的表情,他也沒好意思不說下去。
他此生三次在外面行走,一次就是當年因爲戰亂中墨家的災荒導緻的背景離鄉,第二次,就是他離開稻香村,一路向南,直到建邺城。這一次來定安,算是第三次。
所以,比起從未離開過定安城的蔡燕,秦轲确實有不少路上的閱曆。隻是蔡燕的問題太多,又太細,大概因爲看過不少遊記和地域考證,有些問題說出來,他根本回答不了。
好在蔡燕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隻是換了個别的問題繼續追問,蔡燕的這種淡然态度反倒是讓秦轲有些臉紅,平時有高易水在,大可以把他當成一本百科全書看,而現如今沒有了他,自己倒是顯得笨拙太多。
也虧得秦轲這樣一個“酒友”與他交談,樓下的士子們松了口氣,方才蔡燕展露出的才學足以技壓全場,有他在,他們越是争,隻會淪爲笑柄。
現在驟然沒了他清亮的聲音,士子們知道自己終于有機會發光發熱,競争氣氛再度激烈起來。
蔡燕并不在乎這些,他來這裏本也不是爲了什麽意氣之争,對于他來說好玩才是真的,現在有了秦轲,他等于是多了一個比燈謎更有趣的事物,自然對這事兒沒什麽興趣了。
“酒沒了。”可大約是半個時辰少一些時間,蔡燕笑了笑,秦轲正打算喊小二上酒,他卻伸出手阻止了秦轲,臉上帶着幾分玩味地笑,緩緩擡頭,他看着那些仍然高高挂着的燈籠,選中一隻,順口就道:“近鄉山水異,是‘綠’字。”
他的聲音剛剛響起,喧鬧的酒仙居竟然是再度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以爲蔡燕已經不打算再參與猜謎,一個個都像是停止了胸膛的公雞,非得要在今晚一展才學不可。
然而蔡燕再度響起的聲音卻是打破了他們的願望,一樓的陳公子并不知道樓上的情況,一時滿臉陰沉,道:“沒事,之前的問題,這個蔡燕必然是正巧偷到了酒仙居的題目,所以對答如流,之後的部分他沒有了答案,自然就回答不上了。現在他又回答,隻不過是想破腦袋才終于想出一個答案而已。”
他擡了頭,看了看,傲然道:“看,這個答案也未必是對的,小二現在都還沒報他的名字,證明他的答案還是有所偏差。近鄉山水異,不見得就是綠字。”
他身邊的士子們都點頭稱是,再度鬥志昂揚起來。
樓上,喝多了酒的蔡燕臉色紅潤,眨了眨眼,笑看着小二,道:“小二。小二。”
“啊,什麽?”正在角落打鼾的小二猛然驚醒,他這才想起剛剛掌櫃的專門叮囑讓他在這裏好生招待着的事情,誰知道自己竟是因爲太久無人猜謎而睡着了。
“近鄉山水異,是‘綠’字。對不對?”
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份可不簡單,若是掌櫃的知道自己怠慢……想到這裏,他暗暗地在心裏扇了自己一巴掌,趕緊如小雞啄米般點頭,也不管那答案到底是真對還是假對,連聲道:“錯不了錯不了……”
“可别弄錯了,不然弄得好像我在欺負你們似得。”蔡燕咧嘴笑着。
小二谄媚地笑道:“哪裏哪裏,公子才高八鬥,答對謎題也不過是信手沾來,小的欽佩。”
說完,他用力地扯着嗓子喊道:“蔡公子本輪答對十七題!”
尖銳的聲音響徹酒仙居,一樓的陳公子原本傲然的表情頓時變得如塗了煤灰一般灰暗,就連所有坐着的士子動作都有一瞬間的停頓,這時候,他們心裏都能反反複複地說着:“來了……又來了……”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确實沒有超乎他們的意料,這個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才子又開始了一道接一道的解謎,随着小二一聲接着一聲的嘶喊,燈籠一隻一隻地被摘下,這時候就算他們脾氣再好,也開始忍不住罵娘了。
“什麽意思?戲弄我們麽?有那能力答題就答,幹脆一次性答完不好麽?還故意留個時間戲耍我們?”
“沒錯,這蔡燕看來也不是什麽君子,就是個空有才學,卻沒有學會聖人之道的小人!這種人……滿腹詩書不知謙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甚至有幾位都已經摩肩擦掌,挽起袖子,打算上樓去好好跟蔡燕打上一場,不過他們很快就被自己身邊的友人勸了回去。
今日這裏都是人,若是他們真從猜燈謎進行到拳腳相搏,隻怕不光是在衆人面前掉了份,被父輩們責罰一頓,就連将來的仕途隻怕都會因此而受影響,爲了這麽一個人,實在犯不着。
而同坐在欄杆上的秦轲聽着樓下的吵鬧聲,無奈地道:“你是故意在惹他們?”
“誰惹了?”蔡燕咯咯一笑,聲音格外清脆,宛如銀鈴,但戛然而止,她咳嗽了一聲,接過小二遞過來的酒壺,幹脆把杯子也一股腦地扔到地上,摔得粉碎。
小二眼皮抖了抖,終究是沒敢說上一句話,向後退了去。
蔡燕卻拉住了他,這股力量讓他的身體晃蕩了兩下,吓得秦轲趕忙用雙手扶住他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否則今晚這裏就得多一個“摘星不成反墜樓”的才子了。
蔡燕滿不在乎,對着小二笑道:“诶,先别走,說好的拔得頭籌送一壇子三十年陳釀的呢?”
小二愣了愣,道:“可公子還沒拔得頭籌……”
蔡燕笑着擡頭,對着燈籠數了數:“一、二、三……”
一直數到六,他才繼續道:“算上前面的,我總共答對了幾道?”
“四十七道……”小二道。
“除了我,誰最多?”
“是那位姓楊的公子,他答對了三十六道。”
“那不就結了?他就算把這六道都答對也不會比我更多,還比什麽?”蔡燕嬉笑着道,“正好,今天燈會,六字順利,我就不解啦。你快把那壇子酒端上來,正好我也嘗嘗酒仙居三十年陳釀的味道……”最後說完的時候,已經是忍不住打出了一個酒嗝。
“好好……”小二忙不疊地答應着,一溜煙就向着樓下跑去,看他那樣子,恨不得自己多長兩條腿才好。
蔡燕回頭,笑着道:“可不是我惹他們,應該是他們不自量力,個個都不知道敗字怎麽寫了。”
秦轲隻能是點頭,心想這一下那些士子們倒是都知道了“敗”字怎麽寫了,估計整棟樓的人也快要把蔡燕給恨上了。
不過看看蔡燕一臉閑适淡然的模樣,他好像是真的不怎麽在乎這事兒。
他看向仍然熱鬧的街道,絲竹之聲和人的嘈雜聲仍然混雜,但秦轲卻突然眼睛一凝,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暗暗地告誡着自己小心,緩緩地轉動目光,終于,他看見了樓下,有一名戴着黑臉羅刹面具的人,正擡頭望着他。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