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叔望着那逐漸上了山路的黑色身影,突然想到什麽,轉過頭,看着秦轲:“阿轲,那銀子,你還回去了嗎?”
“還了。”
“那就好。”季叔莫名地松了口氣“你等着,牛肉面馬上就好。”
“不用了季叔,我吃不下,我隻想回去睡一覺,今天估計幫不了你做事了。”秦轲道。
“這孩子,怎麽能吃不下呢?咱也就是鬥升小民,就算被那些官老爺欺負了,咱也别放在心上。反正過去都過去了,接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季叔勸導道,“睡覺就睡覺,你也不是外人,一天不來也沒什麽,正好我把那整天在外邊二娃抓回來,讓他好好地呆一天,好好給家裏做點事情。”
聽着秦轲那不容置疑的聲音,秦轲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并沒有被黑騎們欺負,隻能是低頭輕聲回答:“謝謝季叔。”
“謝什麽?我可是你叔,我不疼你誰疼你?”季叔寬大的手掌摸了摸秦轲的頭,和藹道,“何況,要不是你師父當初教二娃認字,二娃也不會被司田大人看重,季叔這一輩子都欠着你師父一份情哩。”
秦轲擡頭眼睛微亮:“司田大人看上二娃了?”
“對呀。你說是不是祖墳冒煙,司田大人說二娃認字,雖然不是什麽飽讀詩書的士子,卻也根可造之材,能幫着寫些文書,計算田畝,再過些日子,二娃也就該去司田大人那邊報告了。”季叔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都像是明亮的火焰,在這樣一座小村子裏,能出幾位識文斷字的人本就不多,而現在更是被官府所看重,就算連小吏都算不上,那也值得他出去好好炫耀一番了。
秦轲看着季叔那高興的樣子,抿嘴笑了:“這是好事。季叔。”
“是呀。”季叔回味過來,發現自己有些得意過頭,讪讪道,“不過二娃再有出息,那也不如阿轲你呀。”
“我?”秦轲呆呆地道,“我能有什麽出息?”
“怎麽沒有出息?二娃學的那點皮毛算什麽?”季叔正色道,“誰不知道,咱們村真正有學問的還得是你呀,大家都說你師父是遊學列國的士子,你是他唯一的徒弟,那也算是個小士子了。按朝廷的規矩,隻要鄉裏舉薦你,你可就有機會當上大官兒呢。”
想到這裏,季叔問道,“阿轲,你不考慮考慮将來做點什麽?”
“将來做什麽?”秦轲望向遠處的田野,“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是什麽适合當官的料子,以前師父讓我念書的時候我也都是各種不願意。”
說是這麽說,但他卻下意識地向腰間摸去,在他的腰帶裏,一枚玉璧靜靜地擺放着,上面似乎還蕩漾着諸葛宛陵的體溫。
“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來荊吳找我,我會告訴你該知道的一切。”他這麽說,但秦轲卻莫名地慌亂起來,如果自己真的去了荊吳,自己還能像是這樣每日照顧師父門前的盆景,在田野間無憂無慮地吹風嗎?
季叔不認同他的說法,搖搖頭,道:“那可說不準。當官兒嘛,都是當上了就會了。你看看季叔,我才是當不了官兒的人,一輩子隻能窩囊着,家裏那婆娘說我沒出息,嘿,我還真是沒出息了。”
“季叔我累了,先回去洗洗睡了。”秦轲眼神有些複雜,換做平時,他必然會調侃幾句,但現在他很累,不想再繼續說這件事情。
“是該洗洗,你看看你這衣服破得……”季叔點點頭,又似乎想起了什麽,拍拍他肩膀道:“你在這裏再等我下。”說完,他一溜煙兒地跑進客棧裏,不一會兒,他捧着一小碟牛肉出來了,另外一隻手上還握着倆窩頭,“看你等不了了,那就把這個帶回去,等你什麽時候餓了,就夾着牛肉吃,香的咧!”
秦轲躺在床上,雙手交疊在腦後,靜靜地望着天花闆。本來覺得很累的他一時半會兒卻又睡不着了,翻來覆去十數次之後,他隻能無奈地睜開眼睛,靜靜地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睡意重新湧上來,還是在等待心裏的那些心事早點像是田壟之間的牛糞被早點鏟着扔進糞缸裏去,想找個人說說話,卻又覺得無人可說。
他緩緩地從枕頭下找出那枚溫潤的玉璧,把它高高地舉起來,是一個不過三寸的圓環,青翠欲滴。中間的孔洞被編織過的紅繩穿過,下面有着一排漂亮的穗兒,落到他的鼻尖,讓他有些癢癢的。
這應該就是那些大人物才能有的東西了吧?在這樣的小村子裏,玉石是挺稀有的東西,前些年裏正爺爺倒是給他看過一塊,說那是他家裏傳了好幾代的東西,說上面會有祖宗的靈魂寄宿在裏面,保佑後代。
“但是沒有這塊綠。”秦轲翻身起來,在他房間裏那一排足以令人驚歎的藏書之中找到一份典籍,指着上面的文字讀了起來,“翡……翡翠是吧。”
“乖乖……就這麽一小塊,就能換百金?”秦轲毛手毛腳,險些把玉佩落到地上,全靠他的身手敏捷,好歹還能在玉璧落地之前伸手接住。
他此生見過的最大的錢也不過是王玄微之前扔給他的一錠銀子,那是十兩,卻已經是他們這些農戶兩年甚至三年的收成,而且還得年年是豐年,如果遇上幹旱或者是蝗災,先不說沒有了收成,這光一家的口糧就成問題。
而百金之數,就算放在那些縣官老爺面前,也會把眼珠子都給瞪下來吧?
但秦轲卻不怎麽高興,再度深刻地了解到自己跟諸葛宛陵那些人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之後,他反而越發沮喪。
靜靜地把玉璧再度放回到枕頭下面,秦轲像是隻癞皮狗一般蹦上了床,盡力地閉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仿佛在攀登一座永遠也沒有止境的高山,樹木和草叢遮蔽了他的視線,石礫割傷了他的腳踝,他很疼,但不知道爲什麽無法停下。
漸漸的,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個破爛的風箱,心髒的劇烈跳動讓他感覺頭頂和腳尖的骨骼都在震顫。他的力氣逐漸耗幹在風中,于是逐漸感覺到有一股寒冷侵襲。
他無力地撲到在地上,蜷縮着身體,瑟瑟發抖,卻根本沒法讓自己的身體暖和起來。
空中傳來蒼鷹的清唳聲,他擡起頭,發現自己的頭頂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不在是遮天蔽日的草木,而是一片純淨蔚藍的天空,四周全是皚皚的白雪,無窮無盡,幾乎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純淨的白色。
而陽光灑落在他的肩膀,宛如一雙溫暖的手,簇擁着他。他逐漸站起身來,發現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雪山的頂峰,眼前一片開闊。
山川宛如無數沉睡的巨人相擁親吻,大河一直延綿到地平線的盡頭,滿地都是繁花錦繡。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麗的景色,那純淨冰冷的空氣穿透了他的身體,給他的身體重新注入了活力,他身上的傷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愈合了,他站在山巅,想要歡快地呐喊。
然而雪山上竟然突然蔓延起了大火!
原本皚皚的白雪隻是在一陣風呼嘯的時間就已經消融,從雪山傾瀉下去純淨的泉水也變成了滾燙的、冒着氣泡的熔岩。它從商向下傾瀉,很快就覆蓋了眼前的一切。山川在火焰之中炙烤成黑色,河流也幹涸開裂,所有的生命氣息仿佛在一瞬間被撲滅了,入眼的,盡是死亡。
山川死亡了。河流死亡了。
而天空,像是被什麽力量拉扯一般,逐漸鼓脹起來。
那是一張龐大、空洞、不辨面目的臉,雲層是他的臉頰、太陽和月亮是他的眼睛,而當他張開嘴,呼出一陣席卷天地的飓風。
他說話了。
“來。”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這個聲音。
“來。”他第二次道。
秦轲卻痛苦地捂着頭顱跪了下去,他似乎聽見了劇烈的馬蹄踩踏聲,這一陣馬蹄聲就像是王玄微攜帶黑騎而來之時的沉重,每一步都宛如驚雷,但不同的是,王玄微不過是帶着二十幾騎,而這一陣馬蹄聲,卻宛如千軍萬馬!
“來。”那個聲音第三次道。
于是山川崩解了,河床開裂了,星辰墜落了。
天地變成了一片黑暗的虛空,無數巨大的球體在他的眼前紛紛閃過,他們像是存在着生命一般,行走着,遵循着一種宛如天地初生就存在的規則,不斷地變換着位置。
秦轲漂浮在虛空之中,他完全無法形容這種景象,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已經填滿了他的胸口。
“來。”那個聲音再次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