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乘山一個很忙碌的孩子,他是賢者的弟子,昨天的打獵時光可以說是他生活中極少見的閃光點,更多的時候,他就是在工作,不停地工作,就像是今天在馬林眼中,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努力工作着。
馬林有時候也會看一些朝乘山遞過來的情報,大多都是這一地區的消息,從前天開始,各聚居點與小城市,甚至還有那些冒險者大多都觀測到混沌的存在,對此朝乘山的賢者一系根本沒有任何驚訝的,他們的占蔔師派系早就發出過警告,而且因爲這件事情,他已經上報雲中城的那些星相師可能有問題,相信收到消息之後的賢者們會進行一次甄别。
“亞空間的入侵已經是可以觀測的事實,但是凡人們是那麽短視……馬林閣下,西部人類世界的情況如何。”
“面對混沌,任何武裝都不能稱之爲充分,我隻能說我在一直在盡力而爲。”馬林放下了手裏的報告,順手拿起第二份。
這份報告上面明确表明了今天前五個月,在這一地區出生的新生兒中,能力擁有者的比例已經高達六成。
在報告上,除了對接下來二十年後泰南人均武力攀升有一定喜悅之外,更多地還是寫這份報告的醫護系統對于如此高的比例的一種擔憂……無以言表的擔憂。
他們哪怕隻是醫生,也明白這個比例太高了,高得離譜,高的不正常。
“您現在看得是新生兒報表對吧,其實在賢者館的内部參考報裏,在泰南的核心區域的一些地區,新生兒的能力者比例已經達到并超過了七成,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數字。”朝乘山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擡頭,她繼續看着眼前的報表們。
而馬林點了點頭:“在希德尼與法羅爾,我有最全的第一手情報,在我過來的時候,戎馬……不,是法羅爾公國的首都羅馬的新生兒裏能力者已經超過六成五,而在希德尼聯合的首都雷根斯堡,這個數值低一些,差不多是六成三左右……這代表着亞空間正在漸漸與我們這個世界重疊,現世裏的人口聚居區都在受到它的影響。”
說到這裏,馬林與擡起頭的朝乘山對視了一眼,後者歎了一口氣:“人口越多的城市擁有更多的超凡者,而超凡者本身也在回應着亞空間中的饑渴呼喚……我現在非常擔心,如果有邪神通過入侵新生兒進入這個世界,我們根本無法第一時間發現它的存在。”
朝乘山的擔憂在馬林來看并不是猜想,混沌邪神的确有可能這麽做——在亞空間這個該死的鬼地方并不隻是四小販的地盤,很多的邪神都會将亞空間視作它們的家,這些瘋子爲了入侵一個完美的世界,絕對不會介意他自己付出何等代價。
畢竟手快有,手慢無,混亂邪惡的邪神們連六親都不認,還會跟你講道理?
那大概你就是無名氏吧。
“你們這兒的鄉村對于能力者幼兒的态度如何。”馬林提了一個問題。
“還好,你們那兒出現過火刑架了?真是愚昧的西陸。”朝乘山立即想到了馬林問這個問題是爲了什麽,他的嗤笑并沒有讓馬林感到不快,因此她接下來的道歉馬林坦然接受了。
“其實你不需要道歉,的确就像是你說的那樣,爲了生存,很多時候人類總是在迫使自己變成野蠻人,隻是野蠻得久了,有時候就會忘了文明是個什麽樣子。”
馬林的話意外得獲得了朝乘山的支持:“馬林閣下您沒有說錯,其實在我們的曆史書上,也有一些偏遠地區的城鎮經曆過你所說的文明退化,有能力的孩子會被殺死,隻因爲他們和他們眼裏的混沌是那麽的相似……這些城鎮最終都消亡了,沒有保護他們的能力者,凡人終将死有餘辜。”
這個少女說到這裏停下了手裏的筆,她看向馬林:“閣下,我聽傑森說過關于西陸的北方王國的故事,我聽說了北方主義,你是怎麽看待北方主義的。”
“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他們想要救下那些可憐人,卻又不想推翻現有的王國,他們明白面對混沌,人類自己的内亂隻會讓人類本身流盡鮮血,但是……誰都不肯認輸。”
馬林說到這裏看向這個女孩:“你對北方主義是怎麽看的呢。”
“沒有鋼鐵鑄造的心智,沒有機械邏輯的信徒,沒有無私無畏的領袖,北方主義隻不過是西陸人的又一次空談,而可悲的是,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的可悲之處,所以他們掙紮求生,他們小心翼翼,他們的妥協證明了他們的理智與可悲。”朝乘山說到這裏她也歎了一聲。
“他們想要的,貴族與王室給不了他們,何況他們之中就有貴族,從古至今,我沒有在曆史書裏見過有多少人能夠真正背叛自己的屁股下的那張椅子,而混沌随時随地的可能入侵也令他們束手束腳,這就是爲什麽我會用可悲這個詞,馬林閣下,您是不是也這麽覺得。”
“是啊,他們也好,或者說貴族和王室也好,雙方都明白對方到底想做什麽,雙方都明白對方是有多麽想毀滅對方,但是他們都被混沌綁住了手腳,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沒有混沌,他們是不是早就已經分出了一個生死,但可惜命運不曾憐惜過任何人,他們現在并沒有機會,隻能裝作互相體諒的模樣……真是可悲啊。”馬林說到這裏笑了笑:“乘山小先生,我們還是不要提這樣可悲的話題了。”
“沒問題,說實話的确是有些可悲,幸好我們泰南人在以前的時光裏處理好了這一切,如果混沌真的到來,我相信我們會是這顆行星上抵抗最久遠的那一批人,也許我們會失敗,但是我們絕不會向混沌邪神乞求活命,成爲所謂的永生,是遠比死亡都要恐怖的選擇。”
馬林點頭,是的,這顆行星上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選擇成爲混沌信徒,這是沒有兩個答案的選擇題,而隻有精神病和瘋子,才會覺得選擇小販會才能夠有活路。
的确,信它們得永生,這一點馬林不反對,隻不過到時候活着的是不是你自己就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哲學命題了。
那個你,真的還是你嗎,隻見真的不見得。
“馬林先生,船團已經快要完成裝船流程了,孟先生讓我來找您。”張教長推開了房門。
馬林也不好意思再坐在這個小家夥的面前了,起身離開的時候,另一個信使走了過來。
“小先生,剛剛電波塔收到了消息,朝導師在路上受到了混沌的攻擊,他雖然擊退了混沌的攻擊但是身受重傷,跟随他的三位弟子都戰死了。”
馬林注意到,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張教長的臉上驚慌失措的模樣作不得假。
朝導師……朝乘山這樣的弟子都是孤兒,她的導師重傷,她的學長都死了……這是壞事,卻也是好事。
朝乘長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請離開吧,信使先生。”
她坐在那裏,因爲背光,在這一刻陽光從她身後打入,令馬林有些目眩的同時,也沒辦法看清她的臉色。
“是的,小先生,對了,電波報裏還說,希望您能夠盡快趕回杭州區,進行手術。”信使說完,轉身從馬林身邊走過,他看了馬林一眼,然後與張教長握手之後走出了房門。
“馬林先生……您聽到了,對嗎。”背對着光的女孩這麽問道,她的聲音裏無悲無喜。
“是的。”馬林點了點頭。
“導師重傷,讓我去手術,這證明導師時日不多……我有很大可能要繼承他的衣缽,所以……”說到這裏,這個女孩微微歪頭。
似乎有歎息,似乎有悲傷,她不像是開心的樣子令馬林不由得心生憐憫。
馬林在心底裏這麽想到,“請……多保重自己。”在節哀與恭喜之間完全無法做出選擇的馬林最終隻能以這五個字結束了與這個女孩的對話。
“我會的,說不定您到杭州的時候,我已經完成手術了。”朝乘山這麽一句話讓馬林皺了皺眉頭……難道泰南人還保留着航天器?
無論如何,馬林都點了點頭。
“還有什麽事情嗎,小先生。”馬林對于這個女孩有敬意,因爲他的确了解到,賢者與賢者弟子們将終身不會嫁娶,他們将會對這個世界負責的态度生存到最後一刻,然後将賢者之名傳承給他們養大的弟子們。
就像是她說的那樣,鋼鐵鑄造的心智,機械邏輯的信徒,無私無畏的領袖,隻有沒有任何缺點的人,才能夠成爲帶領這個時代的泰南遺民走出困境。
“沒事了,能夠在這裏與您相遇,是命運給予我最好的饋贈,再見,馬林先生。”
“再見。”說完,馬林走向離開的房門,在路過張教長的時候,他注意這個男人臉上流淌着的淚水。
朝導師應該和這個大光頭非常熟悉,這淚一定是爲友人而流吧。
帶着這樣的感歎,馬林推開了房門。
………………
“他走了。”張教長來到窗邊,看着那個年輕人走向港口,這位武僧教長扭頭看向書桌後的少女:“你現在還俗,賢者塔不會怪你的,小先生。”
“但是我跟他說過,我們賢者弟子,自當要與導師一樣,有着鋼鐵鑄造的心智,我們是機械邏輯的信徒,更會是未來無私無畏的領袖……張教長,不要爲我流淚,這是我的使命。”
“但你還是一個孩子,小先生,您的人生像是一張白紙,您的生命像是一個花苞,您的心……更是從來都沒有爲誰綻放過。”說到這裏,這個大男人最終還是沒能止住淚水,他抹了一把臉,但很快的,淚水就破壞了他的努力。
辦公室裏的氣氛有些凝固,朝乘山繼續簽寫着面前的表格,而她面前,離傳奇隻有一步之遙的大男人,整座武僧的教長卻在流淚。
張教長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由得皺起眉頭:“我的小先生,您真的沒有爲您自己想過嗎。”
“不,張教長,我已經爲我自己考慮過了,如果沒有這件事情,我可以還俗,甚至可以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嫁給馬林先生,因爲他能夠幫助我們,而我以我自己來還清這份恩情……但現在不能了,我的導師重傷,這代表着他随時都會離世,而我的三位學長都死了,這代表着我就是朝氏賢者一脈的大學長,在我身後的學弟們都還小,他們甚至無法理解什麽叫存天理,滅人欲,更無法理解成爲賢者代表得是什麽……讓他們上手術台,那除非我死了,要不然我不會逃避我的使命,這也許就是命運對我的考驗。”
說到這裏,朝乘山看向了坐在地上的張教長:“不要爲我悲傷,這是賢者的使命。”
“可是……你太小了,你比我那個俗家弟子的女兒還小,孩子,你的青春不應該活在痛苦中。”
“但是,張教長,這個世界上還有哪裏能夠令凡人感受到幸福呢,幸福也好,快樂也罷,都隻不過是歡愉的瞬間,但是人生在世,隻有混沌的侵蝕與衆生的皆苦才是永恒,而我們……發過誓要終結皆苦的路。”
辦公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除了硬頭鋼筆在文件紙上作業時的沙沙聲。
在寫完最後的工作内容之後,朝乘山站了起來,站到窗前的她看着船團正在起航。
“他走了。”
“是的,我聽到了笛聲。”
未來的賢者與現在的武僧教長的對話到了這裏,沉默再一次統治了這個小小的房間,直到朝乘山轉過身子。
“張教長,你是一位武僧教長,還是一位漫步于傳奇之下的存在,你就不能心如石鐵一些嗎。”未來的賢者現在的聲音裏滿是笑意,她看着坐在地上的大男人搖了搖頭:“我說了,不要爲我哭泣,這是賢者弟子的使命,我們這些被送出家門的孩子,天生的失能者,失去了父親與母親的愛,從懂事起就一直在導師身邊,經曆了那麽多的痛苦與挫折,不就是爲了這一天而存在的嗎,隻可惜……以現在的情況看來,當亞空間真的與我們這個世界接觸,賢者……也許就隻能是往昔曆史故事裏的東西了。”
說到這裏,這個背着光的女孩的聲音裏多了一些如釋重負,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張教長的身上:“張教長,如果有一天,賢者無法再進行傳承,你能夠爲我們的墓碑上刻一行字嗎。”
“小先生您要什麽字。”張教長也擡起頭,在蹲坐于地的他的眼裏,眼中的少女身後有着光暈。
她如賢者一般聖潔,他這麽想到,然後單膝跪地并低下了頭,向這位未來的賢者小姐獻上一位武僧最卑微的敬意。
“我們曾經存在過。”她的臉上滿是笑容,也滿是淚水。
然後,在他的聽覺系統裏,比之前一句話更加堅定的話語聲響了起來。
“因爲導師告訴過我,賢者一脈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名爲曆史的繪卷裏存在過,我們賢者身爲凡人,在救世的同時,也在俗世的紅塵中随波逐流,我們力挽狂瀾,我們無能爲力……”
說到這裏,這個女孩低下了她的頭,眼淚自她的眶中湧出,落在彼此腳下沾有塵埃的幹燥木制地闆上。
“所以,拜托你了,請一定要完成我的這個心願。”她這麽哽咽着。
“您的心願,會是我的誓言。”這一次,她身前的男人以最堅強的聲線作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