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遺言沒有說出便死了。
但是李不負替他說了最後未竟之言:他不後悔。
青青與丁鵬也完全相信這一點,他們相信白小樓最後的确是想這樣說的。
青青抱着白小樓的屍身,往圓月山莊的馬廄中走去,她要騎上快馬,将白小樓的屍身完好地送到憂愁谷中去。
然後讓他葬在憂愁谷中,小樓之旁的那顆杏花樹之下。
丁鵬也跟着青青一起走了。
群雄自然不好跟去,但他們還有一場好戲要看,群雄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謝小荻。
按照賭約,謝小荻用命來賭李不負輸,但是李不負卻赢了,他便要死!
謝小荻面上帶着一種淡漠的神情,坐在輪椅上,對着太華子道:“把劍給我。”
太華子悲怆道:“你果真要把性命賠上?”
謝小荻道:“是,我輸了,就該去死!”
太華子道:“你本可以不死的。”
謝小荻道:“死就是死,哪有什麽可不可以?這世上早該死的人不死,不死的人卻該死,又何必在我身上計較那麽多?”
太華子的用手掌按着謝小荻的肩膀,慢慢地,溫柔地道:“好,你若死了,我也陪你一起死。”
謝小荻拍了拍他的手,點頭不語。
随即他的手便放下來,握住了橫在膝蓋上的劍。
他曾用“劍”殺了無數的人,現在要用“劍”以同樣的方式殺他自己!
武林群雄們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謝小荻,想看着他死。
——他們此來,本就不隻是爲了看比武的,他們也來看人死!
——至于死的人是白小樓,還是謝小荻,他們其實不是那麽在乎。
謝小荻望着群雄,他忽地笑了。
他明白,這些人想看他死。
他的頭頂是皎月的月光,腳下是冰棱的冰光,手中是劍鋒的劍光,面對的是人群的目光。
他竟無所懼!
劍已起!
而就在謝小荻的劍鋒即将臨身的一刹那,藍鳳凰突然制止。
藍鳳凰突然說道:“你不必死。”
謝小荻道:“什麽不必死?”
藍鳳凰道:“你輸了命給我,但是我不要你的命,我放你走,你可以活下來。”
謝小荻問道:“你爲什麽放我?”
藍鳳凰道:“因爲我不想殺你了。”
這本是一樁仁慈之舉,在旁看着的群雄們愣住半時,然後适時地爲藍鳳凰叫起好來,稱贊她是菩薩心腸。
“你,你放過我?”
“是,我放過你!”
但是謝小荻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後,卻好似如遭雷擊,像是受到了什麽不可洗淨的侮辱一樣。
他俯身到側,臉色發青,開始嘔吐。
他吐得很用力,臉色從青色吐到白色,将苦膽裏的水都吐了出來!
直到最後已經沒有可以吐的東西之後,謝小荻的頭還是偏在輪椅的一邊,胸口貼在椅手上,他嘴角挂着絲絲流涎,無力将頭擡起。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謝小荻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明明獲得了生,卻像是遭受了另一種死。
藍鳳凰突然問李不負,道:“我聽說謝小荻從小是她母親慕容秋荻帶大的。”
李不負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是。”
慕容世家的一号人物,天尊的創始人慕容秋荻在當年的名氣絕不會比現在的謝小荻低。
藍鳳凰道:“他的母親從小就在他的心裏種下了仇恨的種子,教他從小就要去追趕他的父親,攻擊他的父親,向他的父親報複!可是謝小荻自己卻永遠也做不到擊敗謝曉峰。”
這一段父子的往事,衆人自然都是知道的。
藍鳳凰歎道:“人人都認爲是他的父親抛棄了他,所以毀掉了他。但我想,也許在他幼時,的确是因爲謝曉峰的緣故,讓他有了個糟糕的童年;然而現在看來,影響他最深的,卻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從來沒有教會過他什麽是愛,卻隻帶給了他滿腔吐不出的苦仇大恨。”
“慕容秋荻也許隻是将他當作了一個用來報複謝曉峰的工具,而不是視作自己真正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講,謝小荻其實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
謝小荻突然更加強烈地嘔吐,吐無可吐時,整個人都劇烈地抽搐起來,最後暈倒在了椅子上。
太華子見此,感激地對着藍鳳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快速地推着謝小荻遠去了。
李不負對着藍鳳凰笑道:“謝小荻一定是被你說中了,看不出來,你竟能如此了解他母親和他的那種關系。”
藍鳳凰欲言又止,想說什麽,又沒說出口,最後笑了笑,與李不負一同回去了。
···········
夜已深,月更圓。
在月光落在窗邊時,藍鳳凰望着月亮,久久未動,似在思量什麽難事。
李不負也陪她站在窗邊,道:“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
藍鳳凰道:“是啊,爲什麽天下人不懂得欣賞這般美好的月亮,而偏要去追名逐利,争奪天下第一呢?”
李不負也沉默。
沒有人能用三言兩語講明白這件事。
他們隻能用他們在江湖上流過的血,灑過的淚,受過的傷,殺過的人來勉強敷衍住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藍鳳凰忽問李不負,道:“你很想勝過丁鵬麽?”
李不負側着頭,想了想,道:“勝不勝得過丁鵬,又有什麽關系?”
藍鳳凰道:“你勝過了他,你就還是天下第一刀,在刀法上擁有無人能及的地位,是永遠的巅峰;但你若輸了,你就不是了。”
李不負笑了笑,道:“我以前也思索過這個問題。尤其是在遇到謝曉峰之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他對我說的,他是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永遠是天下第一劍!”
“等他來到這個位置時,他才明白,他已無法丢掉這個名頭。因爲他不能敗,他不隻代表他自己,還代表了神劍山莊,代表了謝家劍法!”
李不負道:“所以他雖然真心想成爲的是那個沒用的平凡阿吉,但是他卻隻能是天下第一劍謝曉峰。”
藍鳳凰道:“你說得對。”
李不負道:“可‘天下第一劍’也罷,‘天下第一刀’也好,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難道我勝過了丁鵬,我就是天下第一刀了麽?這又是誰封給我的稱号?”
李不負搖頭道:“天下武者,何止千萬。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廣闊星空無垠,你我走過不同世界便最是知曉這一點的。”
“武功之止境在何處,我至今還沒有看到。刀客的巅峰,也絕不隻我一人而已,怎會爲了一個什麽‘天下第一刀’而去和丁鵬打生打死?徒讓他人笑我等是坐井觀天,井底愚蛙!”
李不負走過無數世界,從最開始的時候,他殺掉“恩師”血刀老祖,便可以說是當世的“天下第一刀”了。
可到了後來,去往其它世界,又經磨砺,才有今日修爲;比起那時的刀法,已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他最明白,他勝過丁鵬的所謂“天下第一刀”不過是俗庸之見,愚昧之稱罷了。
這世上說不定有太多的“天下第一”,今日也有,明日也有,此地也有,他地又有,那種名頭實在一文不值。
藍鳳凰道:“所以你與丁鵬一戰,不是爲了天下第一刀?”
李不負道:“自然不是。白小樓與我之戰,他想必也不是爲了天下第一刀。”
藍鳳凰道:“本是如此,可是他最終卻死了。”
李不負哈哈一笑道:“我不會死的。我很惜命,我是個吃諸葛烤魚都要費心機的人,怎會莫名其妙爲明天的決戰而死。”
藍鳳凰道:“那便好。”
李不負忽問道:“你以往對我都是很有信心的,怎麽今夜如此憂思?”
藍鳳凰笑道:“沒什麽,我隻是問問你,有時候我不太懂你們男人的理想。”
李不負道:“嗯,理想,天下第一刀.......縱有一天,我的刀不是天下第一了,但它卻還是我的刀。”
“我的刀未必永遠都是天下第一刀,但我的刀永遠都是我的刀,我永遠對它充滿信心,或許這一點才是對于一位刀客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