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間發現,他的這些經曆與過往,似乎隐隐構成着一些極其巧合,又極其微妙的鏈接和聯系。
——我自幼無家,喪了父母,靠着各種方法才在世道下生存下來。
——血刀老祖收我爲徒,是因爲血刀老祖奸淫無數,卻一直無後,座下五大弟子又都粗苯愚魯,乍然見到大雪山中十三歲的“孤兒”我,故而生出傳衣缽之心。
——我後來所修煉的武功,許多都與佛門武功,古瑜伽術有關,是否也同我早年受血刀門的影響極大有關?
——思過崖上,風清揚年歲已高,亦無傳人,見到“五嶽劍派弟子”的好材,也想指點我一招,結下善緣;所以後來才也有了我與風清揚我,助他更生領悟之事。
——而東方不敗之所以被我所騙,是不是也是因爲我那時展露出的性格與身世激發了東方不敗的“母性”?
——蕭十一郎和我身世相近,同樣是自幼喪了父母,在非常艱難的境況下成長起來,也時時被“正道人士”追殺,所以我們能成爲好朋友。
——哥舒冰也一樣,孤獨可憐,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生活,我小時候何嘗不是也要經常看别人的臉色?于是我對哥舒冰的憐愛心中,也有對自身幼年的同情在其中麽?
——連城璧不一樣,連城璧從始至終都是體面的,都是光鮮的,所以他注定要與很不體面的我和蕭十一郎成爲敵人。
——天山童姥呢?她也是在天山風雪中被逍遙子所收養的,所以她才會被我的那一招“風雪刀意”所擊敗。并不是她的武功不如那時候的我,而是她的心神被同樣的、古老的、茫茫的一片風雪驚駭住了。
——阿碧是在慕容世家的“燕子塢”長大的,“燕子塢”對于阿碧來說,就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好似“家”一樣的存在;可偏偏慕容複對她并不怎麽樣,她對于慕容家族來說隻是一顆随時可抛掉的棋子而已。但她還是留戀慕容世家的;就好像我一樣,我小時候也沒有家,我對于“家”留下的印象也不算太好,但哪一個孩子又不想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我勸阿碧不要再回慕容世家,好似也在勸說自己一般,勸自己放棄對于“家”的幻想嗎?
——因夢。
——那個夢一樣的女人,她最開始是認爲我和花錯很像,所以救下了我。
——但我知道,花錯迷倒天下女人,容貌必定比我勝過不少,因夢怎會認錯了人?
——可因夢是否心底也明白,我和花錯真正相似的地方在于,我們都很孤獨,都沒有家,都在浪迹天涯?所以因夢才會搭救我,并幫我連退強敵?
——藍鳳凰...........藍鳳凰.............
——···········
·········
當李不負想到這兒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底一片混亂,混亂之中居然又生出些許絕望的心情、
他發現這些東西,這些奇奇怪怪的聯系,竟就像是“宿命”一樣,不斷地牽扯在他的身上,而且越纏越緊,越纏越深。
這本是應該的。
——李不負仿佛也聽到有掃地神僧在說:一啄一飲,自有前定,萬事皆由因果而行,天下又有誰的現在與過往無關?
——可也在這一刻,各條絲線,各種聲音,各個人都一齊,在同一時刻出現在李不負的腦海裏,令他難以忍耐............
李不負握住了刀!
刀!
但他忽又覺得無力。
那是一種力量用不上來,筋肉疲軟的感覺。
他竟覺得自己用血刀斬不斷這一絲又一絲,一卷又一卷,一纏又一纏,一網又一網的“宿命”!
——但又爲什麽要斬斷它們?
——難道隻有斬斷了之後,才能一身無累,無挂無礙,坐忘于懷,晉升神人?
李不負恍然間,仿佛觸碰到了什麽,感受到了什麽。
他觸碰到了許多自己不曾去解開過的命運的糾纏。
他仿若也感受到了公子羽的心境,天機老人的心境,那種将破未破,似亂不亂的心境。
又或許他與公子羽、天機老人所感受到的都不一樣。
或許每個人的感受都是截然不同的。
一刹那之間,他好像也明白——公子羽爲什麽要将晉升神人的秘密告訴他了。
·········
“但是李不負大人,恕瘋和尚多嘴,我卻十分好奇,爲什麽你所處之地,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也不是同一個武林。而像是在一個又一個的世界穿梭來、穿梭去?”
瘋和尚在旁邊開口發問。
這一聲問話的聲音并不大,但卻猛地使李不負從千思萬緒,無邊回憶中醒過神來。
他再看了看天色,沒有回答瘋和尚,而忽問道:“剛才我看畫看了多久?”
瘋和尚有些奇怪,也隻以爲李不負入了神,道:“剛過半盞茶的時間。”
李不負徐徐點頭。
瘋和尚驚疑道:“怎麽了?”
“沒有什麽。”
李不負走到樓上,登高遠眺,望着天邊飄來飄去的浮雲,怔怔出神。
瘋和尚見狀,不敢再問。他隻道是李不負觀畫之後,開始回憶往昔,追憶流年,思緒回到了過往,于是也耐心等待,不發一言。
李不負看了許久,突然吟道: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瘋和尚自很熟悉此詩,說道:“鳳凰集上吟鳳凰詩,實是一大妙事!”
李不負卻又問:“東方不敗在哪裏?你們找到她沒有?”
瘋和尚愣了愣,随即答道:“我潛心作畫,并未參與搜尋。但按照顧棋的性格,他一旦打探到消息,一定會第一時間傳達回來的。”
李不負道:“這意思就是還沒有找到。”
瘋和尚道:“應該是的。”
李不負道:“公子羽呢?你們知不知道公子羽去哪裏了?”
瘋和尚搖首道:“不知。”
李不負腳步一轉,本想去找藍鳳凰,又記起藍鳳凰正在閉關,便又不願去打擾到她。
浮雲蔽日,鳳去台空。
高風浩浩蕩蕩地吹來,拂動小店酒旗,呼呼作響,也将蘸着的遠處的江水的氣息帶至台上。
長安難見,長江自流。
吳宮花草,晉代衣冠,皆成往事,全作土丘。今日之長安,也非昔時之長安。
甚然今時長江,與去時長江亦不同了。
在此刻,李不負竟猛然生出一種“天下之大,無處可去,無物可用”的空虛寂寞之感。
他方才登高誦詩時,本覺嘴邊朗朗上口,字律極合;現在眉間卻被同樣的詩句帶動起一股憂郁,遲遲不能化解。
一詩之變,竟至于斯。
踏、踏、踏.........
遠處忽有馬蹄聲響起。
這聲音本來細不可聞,仍遠在天邊,但是到了李不負此等修爲,卻立刻就聽到了。
李不負望向遠方,瘋和尚跟着看過去。
過了許久,瘋和尚才看到有兩匹馬疾速奔來。
一匹馬上坐着一人,佩刀;另一個匹馬上坐着的人也佩刀,但馬背的後面還橫躺着一人。
瘋和尚眯着眼睛,朝遠看去,道:“這是顧棋派來傳信的人麽?”
李不負道:“不是!傳信不會需要三個人一起。”
瘋和尚道:“那是......”
李不負緩緩道:“是傅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