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心裏面卻如同空中的烏雲一樣翻湧不斷,五味雜陳。
他又想起了他那卑賤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濘滿街。
——他赤着腳在泥濘中奔跑,因爲後面有人在追逐。
——他從镖局裏偷了鞋子逃出來,後面的镖師還在不停地追,追上他之後,就将他脫光了綁在樹上,用藤條鞭打。
——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抽出一條又一條的血印,有的地方甚至皮肉都翻了開來,滴下鮮血,觸目驚心。
——雨水落在他的傷口上,他感受到的不隻是疼痛,還有羞愧、自卑、與屈辱!
他從那一次起,便發誓要練好武功,絕不會再讓人将他綁在樹上。
可是此時此刻,他面對傅紅雪,面對這位天下無雙的刀客,竟又有了一種被綁在樹上,藤條即将落在身中的感覺。
烏雲罩在他的頭頂。緊密而濃厚,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忽然覺得好悶,悶得他又想脫掉衣服,褲子,與那雙花了十八兩雪花紋銀才買來的嶄新的鞋子,再次赤腳站在泥濘上!
但是他又不敢。
因爲他已聽到李不負對這一場決戰的評價。
李不負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
——他心裏面又變得後悔,他不該問拇指和孔雀的,他該問問李不負。
——他既然将李不負請來,請他吃了飯,他就該多請教一下李不負的。
——但他又怎麽低得下頭,去請教一個和他一樣用刀的高手?
——可是他又怎會接受拇指和孔雀的建議的?
——因爲拇指和孔雀是送上門來,将傅紅雪的資料和決戰的建議都送到他面前的,他們的态度總算不錯,不至于讓他低聲下氣地去求人。
——何況拇指和孔雀還搬出了“公子羽”這尊大人物來。
杜雷在這一瞬間猛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到的這些事情,連同頭頂的烏雲全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幾乎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壓得他實在已無法再忍耐!
嘩!
随着第一滴雨點落下,杜雷的身子也騰身而起!
他的雙腳忽地離開了他的鞋子!
鞋子陷在土裏,刀也霍然出鞘!
一刀動風雷!
他的刀法正是刀身攜急風,刀勢裹驚雷!
刀如滾滾雷霆,天風急急,風雷混爲一體,天卷地湧,猛然朝着前方刮去!
他劈出的雖隻有一刀,然而刀勢千變萬化,滾滾而來,像是要将面前的一切都全部震碎!
轟!
刀劈中不是烏雲,而是另一柄刀!
一柄紅色的刀!
杜雷突地意識到了一點,他撞上的不是傅紅雪的刀!
而是李不負的刀!
·········
烏雲又壓了下來。
雨落,打在人的身上,竟是紅色的。
比血還要紅!
雨水怎麽會如此紅?
杜雷的瞳孔瞬息收縮,他看到的不是紅雨,而是映紅了雨水的刀!
那是一柄通體血紅的刀,就像是被人以最珍貴的心頭血生生染紅的刀一樣!
刀鋒交錯,一碰即收!
杜雷的刀上仍好似有風雷之聲在震震作響!
但是雨卻先到!
李不負的人影從亭子中躍出,激着雨水而來!
被映成血紅色的雨滴已濺到了杜雷的臉上,然後又從臉頰慢慢滑落。
就像是當年,那位镖師用藤條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身上,皮肉翻出的血慢慢滴下一樣!
“啊!”
杜雷的喉嚨中發出如同野獸般的低吼!
嘩啦啦!
大雨傾盆落下!
血刀從天而降,銀河直落,跟着大雨一起落了下去!
杜雷努力揮刀,向上而抵!
铛!
刀身震顫,刀聲嗡鳴!
杜雷在拼盡全力揮刀抵擋,但是他竟第一次感受到氣力不足,他握刀的手臂竟感覺提不起力氣來了。
泥已被大雨打濕。
杜雷還是不肯松手,但是他的一雙赤腳,已陷入到了泥水之中。
“你......”
杜雷咬緊牙關,想說什麽,卻沒人聽到他說的到底是什麽。
而在杜雷的感覺裏,已經聲嘶力竭。他已經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要喊出那句話來,但是他的喉裏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啊啊啊!”
杜雷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珠都要凸了出來,手臂顫抖,氣喘如牛,好似要從喉中吼出最不甘、最憤怒、最凄厲的呼喊!
但是他吼不出聲音來!
砰!
他的整個人已脫力,軟軟地倒在了泥濘之中,連泥水都未濺起一點。
李不負立在他的身前。
李不負的雙足輕輕踩在泥上,卻未陷落。
鞋面微濕,卻仍新淨。
血刀已不見。
刀上有雨,刀未染血,刀又纏在腰間。
杜雷已敗!
·········
“杜雷已敗。”
傅紅雪平淡地道。
李不負道:“是,他已敗。”
傅紅雪道:“他已敗,卻未死。你總算保住了他的一條命。”
李不負道:“活着總是美好的,他明明能活下來,爲何偏偏要來送死呢?”
傅紅雪道:“天下求死的人又豈止他一個而已?”
李不負長歎了一聲。
傅紅雪忽道:“然而我卻還未拔刀!”
李不負道:“你想拔刀?”
雨水瓢潑而下,雨如豆粒。
雨打在花上,打在亭子上,打在白楊樹上。
燕子躲避,泥融入雨。
雨勢變得極大。
天地間塗成青蒙蒙的一片,宛如混混沌沌,已分不清哪裏是雨,哪裏是泥,哪裏是人。
傅紅雪道:“我等了這麽久,本是等待拔刀!”
李不負道:“你果真想拔刀?”
傅紅雪道:“是!”
李不負道:“那你就拔刀吧。”
傅紅雪道:“我等你先出。”
李不負道:“我?”
傅紅雪凝視着李不負。
李不負看了看傅紅雪緊握着的刀,忽拍拍腰間,道:“我的刀沒有刀鞘。”
傅紅雪的刀鞘漆黑,正如他始終看着李不負的漆黑的眼。
李不負道:“所以我不能像你們一樣拔刀。”
他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便走回了亭子裏。
他的衣衫已被打得濕透,緊貼在身上,發絲滴水,藍鳳凰趕緊走過來,拿出一方絲巾,幫他擦了擦臉上的水。
傅紅雪依然站在雨中。
李不負對蕭四無道:“藍姊姊幫我擦水,你去幫幫杜雷吧。”
蕭四無道:“我去幫杜雷?”
李不負道:“你去把他扛回去。”
蕭四無怔了怔,露出一副極不情願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但猶豫一下,他也隻好淋着雨去扛倒下的杜雷。
傅紅雪再不看向三人,突然拖着跛腳,一步一步地朝着廢園外走去,他的身軀依然挺立,神情依舊不改,宛若無視滿天的狂風大雨,
等他消失在雨中後,李不負三人也走了。
倪家廢園中,燕子也早就不見。
又隻有無言的白楊樹孤獨而立,自始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