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口很窄,瓶身也不大。
瓶中本來就有四枝花,已“擠”得很滿,其中的空隙很少很少,幾乎連黃昏時的夕陽都已灑不進餘晖去。
但姜斷弦還是将花插進去了。
他選擇了一個絕佳的位置。當這枝梅花插進去的時候,其它的花枝自然而然地移動位置,竟巧妙地形成了另一種樣式——一種以梅花爲主,四枝别的花爲輔的樣子。
好似水到渠成,然後衆星拱月。
姜斷弦的動作也如行雲流水,一插即收,連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這樣的插花技藝,确實值得人們來欣賞。
連諸葛仙這樣見多識廣的人,此時眼中也不禁露出了一絲欽佩和崇拜。
姜斷弦收回了手,凝視着瓶中之花,又瞧了瞧天邊夕陽,忽然道:
“天寒日暮。百繞梅花樹。萬斛清香藏不住,都在一花開處。”
衆人又聽到了這句詞。
他們再看向瓶中梅花時,隻覺天地間所有的香氣,美好竟都被這枝傲骨而立的梅花奪走。
天地間所有的光華在此刻都聚集在這一枝梅花身上!
在場衆人看的是梅花。
而姜斷弦看的卻是李不負。
他吟出這句詞的時候,眼睛看的是場外的李不負。
他的目光和語句好似都帶着一種很淡很淡的挑釁之意。
——任你有天寒日暮,也抵不過我的梅花萬斛清香滿乾坤。
李不負也看着姜斷弦。
他隻說了一個字:“好。”
然後他便上了馬,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姜斷弦抖了抖手掌,又将雙手籠回袖子,朝着諸葛仙點點頭,随即從一條大路而走,往自己的切菜居而去了。
·········
丁府。
丁甯正在養傷,此前替他療傷的正是諸葛仙。
他這一次所受的傷着實不輕,姜斷弦一刀從他的肩膀劈下,差點要劈進他的胸膛。
幸虧他内功底子本身就很好,加上諸葛仙的醫術又非常高明,否則他可能都熬不過昨天了。
丁甯默默地躺在床上,日光已去,月亮又升。
十六的月亮同樣很圓很亮。
他床邊的書桌映着月光,那方書桌上竟也擺着一個花瓶。
花瓶中也插着一枝梅花。
他的花瓶裏面隻有這麽一枝花。
這枝梅花就這麽靜靜地呆在瓶子裏,靜靜地陪着丁甯。
門忽然被人敲動,敲門的人竟然是柳伴伴。
而李不負跟在柳伴伴身後,走了進來:“丁丁,你傷勢怎樣?”
丁甯見到李不負來看望他,倒着實吃了一驚,勉強想要支起身軀,卻又牽動傷口,最終他沒有動。
“我還好,死不了。”
丁甯對着李不負微笑。
李不負瞧着他身上纏着的白布,皺着眉頭說道:“姜斷弦出刀未免太狠了!”
丁甯道:“他練的本就是殺人的刀法,出刀不狠怎麽能行?他沒殺我,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丁甯總是這樣的,他始終保持着樂觀與開朗。
李不負突然道:“我看過他的刀了。”
丁甯霍然一驚,道:“你看過了他的刀?”
柳伴伴也很吃驚地盯着李不負。
她記得李不負是連夜從荒漠趕來,今天黃昏剛剛趕到京城,怎會和姜斷弦交過了手?
李不負緩緩道:“我剛剛在新開張的小仙樓門口,看見姜斷弦插了一枝梅花。”
丁甯神色一動,指着書桌上的梅花說道:“就像是這樣的插花嗎?”
李不負道:“那瓶子比你桌上的瓶子更小。而且裏面不止放了一枝花,而是一共有四枝花,他插的梅花是第五枝。”
丁甯歎道:“最後那枝梅花要插進去,想必很不容易。”
李不負道:“豈止不容易?那四枝花擺在狹小的瓶口裏,花葉各展,連光都不太能照進去,何況是再多一支花?”
丁甯道:“但他還是把最後的那枝梅花插進去了。”
李不負道:“是!這說明他的刀法已能從死中求得一線生機。”
在滿了的瓶子裏再插進一枝花,要把握住那一絲的活線,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丁甯也驚歎道:“這實在是個巨大的進步。”
李不負道:“是的!”
他搖搖頭,道:“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本以爲他終其一生也不會是你的對手的,但才短短幾個月,他便将你擊敗了。”
丁甯忽露出種很古怪的眼神,慢慢說道:“隻因他用的刀法,變得奇怪了很多。”
李不負道:“奇怪了很多?”
丁甯道:“那竟......竟......咳咳......”
他說到此處,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那一刀已傷及了他的肺。
柳伴伴連忙想去做點什麽,丁甯卻擺了擺手。
丁甯繼續說道:“他的刀法竟像是又融合了許多的東瀛刀法的秘密,讓人捉摸不透起來。”
李不負道:“他的刀法本就得自東瀛的真傳!”
丁甯正色道:“但那一刀完全不同。那一刀幾乎已到了奇詭變化之頂,我面對那一刀的時候,有一種面對着成千上萬種刀法變化的感覺,讓我完全使不出力氣!”
——一招刀式的變化就算再多,也不可能真的成千上萬,但丁甯說他“有力使不出”,李不負卻知道那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李不負忽然想到了什麽一樣,眉頭緊皺,陷入很艱難的思索中。
過了很久,他才終于問道:“姜斷弦果真是個君子麽?”
丁甯道:“這是什麽意思?”
李不負道:“當初在深巷之中,我被田靈子、牧羊兒、影子三人偷襲的時候,我就很懷疑這一點。”
丁甯道:“哦?”
李不負道:“我不信姜斷弦真的不知道小巷中埋伏着殺手。那是他的地方,以他的實力和性格,怎麽可能看不出那種埋伏?”
丁甯默然。
李不負道:“所以在賣花老人影子顧橫波對我說,你、風眼、姜斷弦都是君子的時候,我心裏總存着一些疑慮。”
丁甯問道:“你有什麽證據?”
李不負從懷中緩緩拿出一本老得掉色的秘笈,遞給丁甯,道:“你看看。”
這本秘笈正是《迎風一刀斬》。
它本該被李不負一起燒在花錯的墓前的。
但是最後因爲得知丁甯慘敗重傷,所以李不負和因夢隻燒了一篇日暮,半篇天寒。這本秘笈卻被李不負帶到了京城裏來。
丁甯遲疑着,請柳伴伴接過秘笈,慢慢打開放在他的眼前。
他先是困惑,後來越看越是驚訝,說道:“這與姜斷弦的刀法的确有些相像,但姜斷弦的刀法卻已比它更高明了!”
李不負歎道:“當然!姜斷弦吸收了這刀法中的精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恐怕已練成了種專屬于自己的劊子手式的奇異刀法!”
丁甯道:“那他怎會有.....咳......”
他又咳了起來,但他還是拒絕柳伴伴來替他擦汗。
“他怎會也練過這種刀法?”
李不負露出奇異的冷笑,道:“也許是在那個下午。”
柳伴伴仿佛也明白了什麽。
“是不是那個下午,姜斷弦将秘笈交給你之前,他便已經偷偷記錄下了秘笈的所有内容?”
李不負和丁甯都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
柳伴伴接着道:“可是......可是就算如此,你們也看過了這本秘笈,你們也該知道那刀法的破解之道了!”
李不負道:“沒用的。姜斷弦的刀法自成一派,并不簡簡單單是學自東瀛。他能夠讓丁丁有那種有力使不上的感受,就說明他的刀法隻是吸取了迎風一刀斬中的武道,從而導向大成。”
“這本刀法秘笈我們看不看,都不會有太大的差别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迎風一刀斬》是一門非常适合姜斷弦的刀法,卻不适合于李不負和丁甯。
丁甯又歎了口氣。他不是爲自己而歎息,而是爲姜斷弦而歎息。
他難以相信,威震江湖的“彭十三豆”,名垂京師的姜斷弦竟會是個偷窺武學秘笈的小人。
他一歎氣,便開始咳嗽,傷口裏又漸漸滲出血來。
柳伴伴想去爲丁甯重新包紮,卻還是被他止住。
柳伴伴咬着嘴唇,說道:“我也終于知道那種有力氣卻使不出的感受了。”
她說完之後,便轉身跑出了屋。
那身影匆匆,很快沒入了月色中去。
丁甯對着李不負隻有報以苦笑。
李不負見柳伴伴遠去,沒有開口詢問她怎麽會離開慕容秋水,和丁甯待在一起的,而是嚴肅地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知不知道姜斷弦吟的那句詞?”
丁甯道:“我已聽過了。”
天寒日暮。
百繞梅花樹。
萬斛清香藏不住,都在一花開處。
丁甯接着道:“這句詞我聽起來好像是對你刀法的一種挑戰。”
日暮、天寒。
隻有爲數不多的人才知道,這兩個詞正是李不負所創出的刀法中的兩式絕世刀招的名字!
李不負道:“所以我已答應他的邀戰!”
丁甯動容道:“他向你邀戰了?什麽時候,什麽地點?”
李不負道:“這些都還沒有定。但他對着我吟出這句詞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了。”
丁甯凝視着李不負良久,最後沒有再勸說什麽。
“看來這一戰是無法避免的了。”
李不負望着窗外的月亮,說道:“是,這一戰,決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