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小屋。</p>
李不負回到這裏時，日已落下，月又升起。</p>
月亮升起之後，荒漠中除了寒冷，又多了幾分淡淡的落寞。</p>
紫色的風鈴挂在屋檐下，輕輕地響了幾聲。</p>
叮、叮、叮......</p>
風鈴響動的聲音清脆悅耳，李不負站在屋檐下，靜靜地聆聽着。</p>
而風鈴的聲音還沒有響完，因夢已經從屋中走了出來。</p>
有風。</p>
風揚起她白色的衣袂，她的腿修長而筆直。</p>
但她走出來的時候，卻是皺着眉頭的。</p>
因夢皺眉盯着李不負，尤其是盯着他身上的那一柄刀，開口問道：“你殺人了。”</p>
李不負道：“殺了。”</p>
因夢道：“殺了不止一個。”</p>
李不負道：“殺了七個，放走了一個。”</p>
因夢道：“爲什麽要放走？”</p>
李不負道：“因爲他的刀法也很妙。”</p>
因夢道：“他是誰？”</p>
李不負道：“他叫姜斷弦。”</p>
因夢美麗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訝異，微微驚道：“姜斷弦？是不是世代皆爲劊子手，代代相傳的刑部姜家的姜斷弦？”</p>
李不負道：“他說他是刑部總執事，大概是你說的那個人。”</p>
因夢緩緩道：“你放過了他？而不是他放過你？”</p>
李不負道：“是。”</p>
因夢忽然歎息道：“看來你的刀法果真很不錯！”</p>
李不負道：“多謝誇贊，我的刀法向來都很不錯。”</p>
因夢沉默。</p>
人在沉默的時候，神情不一定是完全一樣的。有的人沉默起來很尴尬，有的人沉默起來很難堪，有的人沉默起來很平靜。</p>
因夢都不是。</p>
因夢沉默得就像夢一樣。</p>
那種感覺就似——夢裏面明明有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已然發生，但旁人是看不到，也聽不見的。</p>
——旁人看到的隻有沉默。</p>
——隻有做夢的人才真正知道發生了什麽。</p>
因夢帶給李不負的，就是這樣的感覺。</p>
············</p>
月光照耀在因夢身上，将她白色的衣裳染得更加朦胧。</p>
她整個人顯得與荒漠格格不入，卻又似乎非常契合。</p>
“聽說刀法練到高深之處，便有一種境界，叫作‘手中無刀，心中有刀’。”</p>
李不負沒有想到，因夢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一句。</p>
“我正在這種境界中，姜斷弦也是這種境界。”</p>
因夢道：“但你卻勝過了他。”</p>
李不負道：“第一，他的内功不如我高明；第二，我當時用出的刀法脫胎于他，卻勝于他！”</p>
因夢道：“脫胎于他？你見過他的‘斷弦三刀’？”</p>
李不負道：“斷弦三刀？”</p>
因夢慢慢從口中吐字，道：“斷弦三刀，人不能見。若有人見，人如斷弦！”</p>
李不負笑道：“幸好我這根弦比較硬一點，總歸沒能斷掉。”</p>
因夢道：“我有一點很好奇。我曾聽另一位刀客提起過：用刀的人在達到‘心中有刀’的境界後，心中便隻有刀，沒有招，所以同樣也可以說是一種無招的境界。”</p>
“既然無招，何來斷弦三刀？”</p>
李不負有些詫異地看了因夢一眼，奇怪地道：“你爲什麽不直接問對你說這番話的那位刀客？”</p>
因夢悲傷地道：“因爲他也不知道。他終其一生，也沒能達到那種他夢寐以求的刀法境界！”</p>
李不負突然好像猜到那個人是誰了。</p>
——是不是就是那個被埋在仙人掌下的人？</p>
李不負緩緩解釋道：“無招，指的是無拘泥于招，而不是完全沒有章法。高手過招，本就是見招拆招，水無定勢，若我能不拘泥于一招一式，那麽流轉圓融，自成體脈，破綻便少得多了。但這并不意味着我的刀是沒有刀法的。”</p>
李不負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慢。他說的時候，屋檐下的風鈴也跟着響。</p>
風撥動着風鈴。</p>
因夢又沉默了。</p>
她好似聽進去了，又好似還在夢中。</p>
過了很久，李不負才道：“如果那位刀客領悟不到這一點的話，他要想提升到‘心中有刀’的境界，的确就有些困難了。”</p>
因夢聽到這話，才慢慢點了點頭。</p>
李不負道：“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如果沒有的話，你就可以回屋，我打算要睡覺了。”</p>
“我沒有了。”</p>
因夢突然走到後院，從馬廄中牽出一匹純白色的馬，騎上馬後，往荒漠中疾馳而去，放縱狂奔。</p>
在這地方，擁有一個馬廄已經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可李不負看得出，這匹馬卻更奢侈。</p>
這匹馬是上好的汗血馬，這樣純色的汗血馬即便在外面也千金難求。</p>
因夢到底是什麽人？她爲什麽要在這裏定居？</p>
這個夢的一樣的女人太過神秘。</p>
李不負不再去思考這問題，他隻打算好好地睡一覺。</p>
··········</p>
李不負這一回睡醒，并不在正午，恰恰相反，夜還沒有過去。</p>
是因夢回來的聲音将他弄醒的。</p>
因夢回來的時候，渾身都已濕透，衣裳緊緊貼着她絕世無雙的身軀，襯托出她美好的曲線。</p>
她将馬牽到馬廄，又用井水沖洗了一遍身子。</p>
然後她竟來到門口，将躺着的李不負拉了起來。</p>
李不負驚訝地盯着她，她卻隻說了四個字：“陪我喝酒。”</p>
二人進了屋，因夢從地窖中拿出兩壇酒，一壇擺在李不負面前，一壇擺在自己面前。</p>
“喝。”</p>
她說“喝”字的時候，還是很優雅，很高貴，好像就在說一件完全與自己無關的事。</p>
酒卻立即入喉。</p>
因夢兩眼迷離，似合非合，便如憂傷的月光一樣，她竟似已經醉了。</p>
她怎會喝一杯就醉了？</p>
李不負搖頭。</p>
像因夢這樣的女人，絕不會喝一杯就醉的。甚至喝一百杯也未必會醉。</p>
除非她自己想醉。</p>
酒不醉人人自醉。</p>
可她爲什麽想要醉？</p>
——是不是因爲她今天聽明白了“心中有刀”的境界？</p>
——而埋在仙人掌下的那個人終其一生都未能領悟這一點？</p>
——如果那個人的刀法到了這種境界，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p>
李不負沒有問。</p>
他也沒有喝酒，他隻是靜靜地看着因夢。</p>
兩壇酒，很快就見底。</p>
兩壇酒都是被因夢一個人喝完的，</p>
但因夢還是沒有醉。</p>
她的眼神還是那個樣子的。她喝完最後一杯酒與喝完第一杯酒時的樣子幾乎沒有分别。</p>
酒根本醉不倒她。</p>
因夢又從裏屋拿出了一小瓶烈酒，她問道：“這種酒最是醉人，你要不要醉？”</p>
李不負道：“我不必醉。”</p>
因夢拿出第三壇酒，然後輕輕打開這個小瓶，将其中的酒摻入第三壇酒中。</p>
然後她一飲而盡！</p>
因夢喝完之後，便露出一種輕松的微笑，道：“你沒喝過這種酒，實在可惜。你若喝過便知道個中滋味了。無論什麽人喝下三兩杯之後，都會很快醉下的，就算有天下無敵的酒量，也不會例外。”</p>
李不負看她的樣子，認爲她應該是已醉了。</p>
她不醉的時候，不會笑，也沒有這麽多話。</p>
當李不負剛剛想到這些的時候，因夢就忽地醉倒了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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