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負見到了柳色青。
他正在房間裏面,喚了一位侍女來,爲他研墨鋪紙,遞筆端硯,他神态癫狂,近乎癡迷,慢慢寫下一幅字。
“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将幽夢惱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柳色青乃是巴山劍廬的弟子,他本算是道門中的正宗,但此時提筆寫下的卻是一副佛門的詩偈。
他的字寫得也不太好。
既沒有書法大家的沉穩,也沒有詩人才子的潇灑,但偏偏一字一句當中透着一股雄渾的氣勢,仿佛是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在其間!
李不負看着他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完這首詩,忽問道:“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他故意嘶啞着聲音問話,仿佛很多年沒開過口一樣。
柳色青先詫異地望着他,随後便收回目光,道:“我也不懂。”
李不負道:“你也不懂?”
柳色青道:“據說這是一位僧人寫的詩,你應該比我懂。”
他此時真的還将李不負當作是一位佛門前輩。
李不負道:“你既然不懂,你爲什麽要寫?”
柳色青道:“我不懂,可我就是想寫。這兩者并不沖突,想不想和懂不懂完全是兩回事!”
他本來在一個月前,還陷在糾結與困惑之中,言語之間,難免阻塞,但現在已變得相當堅定。
李不負問道:“那你有什麽要說的。”
柳色青道:“我要說的有很多。”
李不負道:“你慢慢說,我可以慢慢聽。”
柳色青神色有些黯然,但轉即變得振作,道:“不錯!我們都有足夠的時間來說,在這裏時間本就是最多的!”
李不負道:“那你用這麽多的時間來練劍是爲了什麽?”
柳色青道:“爲了傳承!”
李不負道:“傳承?”
柳色青道:“我那天在八角亭中看到‘紅櫻綠柳’下棋,聽到他們說到古時的棋譜,偶有所感。”
李不負道:“何感?”
柳色青道:“古人爲何留下棋譜,無非是使得後人更方便學棋。”
李不負道:“當然如此。古人留下的武功秘籍,心法要訣自也都是這個道理。”
柳色青道:“可這些人死後,塵歸塵,土歸土,他們又爲何要留下自己的絕學秘籍給後人?”
“有些高手自然會覺得,我一身獨門絕技通天徹地,曠古爍今,若是不留下來給後人瞧瞧,難免可惜。但有些人卻絕非是這麽想的。”
李不負道:“哦?他們怎麽想?”
柳色青道:“他們是爲了傳承,薪火相傳,脈脈相繼。”
李不負有些明白柳色青的意思了,說道:“就好像遠古的時候,人類保存火種,一代傳一代,又将農耕、編織、畜牧這些技術傳下來一樣,是不是?”
柳色青眼中露出難以想象的光芒,高聲道:“正是!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這些先祖将生存的技藝傳承下來,他們沒有得到什麽好處,但卻使得子孫後代受益無窮。”
“我雖然未必比得上别人,但我至少能夠爲了武林,爲了後來人做一些事。我努力參悟劍法,再将劍法的精義留下,供後來人參考,那就已經足夠了!”
柳色青又在那首詩下面開始寫起蠅頭小字來,一瀉而去,密密麻麻,看起來就是他剛剛才領悟到的“回風舞柳劍”的精義。
李不負道:“你的意思是你領悟了傳承的意義。”
柳色青道:“是!我在這玩偶山莊中,做什麽事都沒有意義。但至少這件事是有意義的。我用盡一生來參悟回風舞柳劍,然後将它傳承下去,給以後進來這山莊的人瞧瞧。”
李不負道:“然後呢?他能夠将回風舞柳劍學會,然後又能怎樣?”
按照當下的情形來看,縱然有人達到宗師之境,也不一定能夠“逃出”玩偶山莊的。
可柳色青居然仍很淡然,回答道:“那就是他的事了。”
李不負聞言不由爲之一震。
而後柳色青又接着道:“我聽說紅櫻綠柳二位前輩所修煉的禦劍術的最高境界乃是能夠‘千裏之外,取人首級’,想必劍術既然可以達到這種層次,那就還是有辦法打破玩偶山莊的禁锢的!”
“千裏之外,取人首級”,李不負知道,這不過是以訛傳訛的說法罷了。
世上的劍仙傳說全在缥缈雲間,茫茫海外,根本不可尋見。
江湖上曾有傳說沈浪、李尋歡等大俠去了海外之後,修成陸地神仙,長壽健康,逍遙快活,但也不知是真是假。
柳色青道:“就算後來人并不能真的修煉到那種境界,可是他也許還能用其它的方法離開玩偶山莊。那時候讓他帶着我的劍法出去就好了,我巴山劍廬的劍道也總不算失傳于此!”
李不負聽到這裏忽然懂了。
不但懂爲什麽柳色青會當着自己的面,毫無顧忌地寫下關于回風舞柳劍的精義,而且懂了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改變他的。
李不負鄭重其事地道:“我覺得你已經堪破玩偶山莊的秘密了!”
柳色青霍然擡頭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
李不負帶着柳色青去見天公子。
他認爲柳色青已經破解了“玩偶山莊”的秘密。
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柳色青的這種“領悟”才是真正的“破解”,此時此刻,玩偶山莊這地方對他已經沒有影響了,反而使他獲得了某種靈魂的升華,從而突破至宗師。
所以李不負覺得是自己赢了。
而等他見到天公子的時候,天公子正在和連城璧交談。
天公子依舊坐在那根高高的凳子上,而連城璧就坐在他的對面。
房間中燃着最名貴的龍涎香。
兩位公子在絲絲煙氣的缭繞中,顯得高貴非凡,皆是人間絕世男子。
他們兩位相談甚歡,天公子見到李不負來,笑問道:“連公子,你既然已經隐隐覺得玩偶山莊乃是某個人故意設下的迷局,那你可認得他麽?”
連城璧看向李不負,道:“我一直認爲他有些像某個用刀的大俠,但遲遲不敢相認。”
李不負道:“我像誰?”
他剛剛一開口,連城璧便似已經确認了他的身份。
“原來是李不負大俠。”
柳色青驚訝地盯着李不負,恍然大悟,他才意識到李不負之前敗他所用的“金剛般若掌法”,在沈家莊一戰中其實也是用出過的。
隻不過那時他已心生絕望,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罷了。
天公子聽到連城璧喚出“李不負”名字時,便笑道:“看來是我赢了。連公子已明白這個局了。”
李不負卻搖頭道:“赢的不是你,而是我!”
他接着詳細地将柳色青與他的對話解釋了一遍。
聽完之後,連城璧臉上不禁都浮現出尊敬之色。
天公子道:“你認爲這就算你赢?”
李不負答道:“當然。”
天公子道:“你錯了。”
李不負淡然道:“我并沒有錯。是你輸了。”
天公子的眼神突然變得鋒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