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最熱鬧的中午,但大街上的行人還是稀稀疏疏,難得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出現,整個曆城縣的人口已剩下不到三萬人,絕大部分都是軍戶。
窦建德早已習慣了這種人口蕭條的場景,也沒有什麽感慨了,他知道絕大部分青州人都跑去了河北,有的從軍,有的興修水利,換取糧食養家糊口。
雖然窦建德有時也恨,但他心裏明白,自己養不活這麽多人,放他們去河北求生,也未必是壞事,隻是看着大街上的蕭條,他的雄心壯志也一天天消退了。
事實上連窦建德自己也對稱帝沒有了興趣,他在孔德紹的勸說下,改稱夏王,任命孔德紹爲夏王府長史,所有的政務都丢給他去處理,他隻管練兵,盡管他手上隻有兩萬士兵,他也要把這兩萬士兵訓練成最jing銳之軍。
“今天的糧食發放了嗎?”窦建德回頭問陪同他巡視的司馬齊善行。
由于糧食緊張,窦建德早在去年秋天便實行了糧食配給制,每三天發放一次糧食,每人可得一合米和一條魚幹,老人和孩童減半,又殺了十幾名貪污糧食的胥吏,雖然隻能勉強維持半飽,但窦建德的治下始終沒有出現餓殍遍野的災難。
齊善行是窦建德手下第二号文臣,僅次于孔德紹,雖然能力不強,學識不著,但窦建德看中了他的正直清廉,便将糧食配給全權交給他處理,齊善行倒也盡心盡力。沒有出現什麽大問題。
他連忙躬身道:“回禀王爺,今天糧食都已發放,一切順利。”
窦建德點點頭,又問:“我聽有人抱怨,說配給的魚幹普遍很小,這是怎麽回事?”
齊善行苦笑一聲,“殿下,現在海面風浪頗大。我們的船隊都是小船。經受不起,所以一直在港中避風浪,庫房的魚隻剩下小魚了,這件事在前兩天向王爺彙報過。”
窦建德這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他忘記了。隻得歉然地笑了笑,又問道:“那現在風浪情況怎麽樣?”
“卑職已經派人去打聽了,不過現在才是一月份。有風浪也不會長久,估計船隊已出海了。”
窦建德點點頭,這時。遠處一名士兵疾速奔來,“王爺!”士兵大聲呼喊。
窦建德勒住了戰馬,他認出士兵是王府今天的當值,難道是王府出事了嗎?
片刻,士兵奔跑而至。氣喘籲籲道:“禀報王爺。。。隋朝使者來了,在王府等候。”
這個消息令窦建德愣了一下,隋朝使者怎麽來了,他略一沉吟,立刻吩咐道:“回府!”
衆人紛紛調轉馬頭,護衛着窦建德向王府奔去。
窦建德的夏王府是利用原來徐圓朗尚未修完的魯王府改建而成,占地不到二十畝,在天下所有的割據勢力中,他的府邸是最小的一座,連劉黑闼的齊王府都比他大一倍,這固然是齊郡飽受戰亂,人民困苦,無力大規模修建宮室,另一方面也是窦建德生xing儉樸,不喜奢華的緣故。
此時在夏王府客堂内,楊元慶的使者溫彥博正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孔德紹坐在一旁陪同。
溫彥博是涿郡太守,因在均田制的推行上極爲出se,成功調和了士族和庶民的土地矛盾,被樹立爲均田制典範。
溫彥博也由此高升,即将入朝出任戶部尚書,将直接主管天下均田制的推行,這次是受楊元慶的派遣出使青州。
之所以派溫彥博出使青州,是因爲溫彥博一直被窦建德所敬重,窦建德在河北時曾幾次邀請溫彥博去他那裏出任相國,都被溫彥博婉拒。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窦建德大步走了進來,一進大堂,大堂裏便回蕩着他爽朗的笑聲,“原來是溫太守,多時不見,别來無恙乎?”
溫彥博也站起身躬身施禮道:“來得唐突,未事先通報,請王爺見諒!”
“哪裏的話,溫太守肯來,就是給我窦建德的面子,哪裏還需要什麽事先通報,請坐下!”
窦建德和溫彥博分賓主落座,孔德紹也陪坐一旁,窦建德又命人重新上茶,三人寒暄幾句,窦建德這才歎口氣,“去年夏秋連旱,使得青州六郡民不聊生,大都逃去了河北,我想問一問,逃到河北的青州民衆大約有多少人?能否告之建德。”
溫彥博想了想道:“不久前,我和楚王殿下也說到此事,楚王提了一下,陸陸續續逃去河北的青州民衆大約有五十餘萬左右,逃去梁郡和東郡的民衆大約有十餘萬。”
“那就七十萬了!”
窦建德長歎一聲,“青州六郡人口加起來也不過八十萬出頭,超過八成的人都逃走了,難怪青州千裏荒野,狐死尚且首丘,人皆念故土,青州民衆竟棄故土北逃,我窦建德有罪啊!”
溫彥博勸道:“王爺應該知道民心思定已是大勢所趨,今河北平定,各郡各縣皆在推行均田制,實行耕者有其田,青州民衆雖然無法在河北分田,但他們也有官田可種,租賦全免,官府還提供牛馬幫助耕田,我南下時已是驚蟄時節,河北大地處處都在chun耕土地,一片生機盎然,相反,過了黃河後卻是一片死寂,土地荒蕪,村莊破敗,和河北形成鮮明的對比,王爺還不明白天下已是大勢所趨嗎?”
窦建德低頭不語,雖然溫彥博說的話讓他很不舒服,但他卻怒不起來,他心裏很明白,就憑他現在的力量還想殺回河北,幾乎就是白ri做夢,他想阻攔隋軍收複青州,也能是螳臂擋車,他其實已經熬不過今年了。隻是。。。。。。
窦建德最終歎了口氣,“我窦建德不過是農民出身,被逼造反,也算是建立了功業,可稱一方枭雄,我已年近五十,早已過了不惑之年,我若投降楊元慶。楊元慶可能容我?或許他現在不會殺我。但ri後呢?他坐穩江山,統一天下之時,還能留下我窦建德這個後患?”
窦建德說的是心裏話,他也天下枭雄,他明白枭雄之心,楊元慶絕不會留下他這個後患。縱然是現在不死,将來也不會留下他,這是他最大的擔憂。
溫彥博微微笑道:“天下民心思定。就算王爺将來想造反,你認爲會有多少人願意追随?抛棄自己得到的土地,抛棄自己辛苦建立的家園。抛棄妻兒父母,有幾個人做得到?正如王爺自己所言,已年近五十,膝下又無子嗣,王爺還能有幾年可活。如此,又爲什麽要造反?楚王殿下心裏有數,王爺其實反不起來。”
窦建德搖搖頭,“就是楚王殿下心口不一。”
溫彥博冷笑了一聲,“說句不好聽的話,王爺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楚王若想殺王爺,鏟除青州餘亂,隻要派一支萬人騎兵橫掃而來,請問以王爺的兩萬軍隊,能抵擋住三天嗎?殿下若想殺王爺,還不容易嗎?何必還要留個後患。”
溫彥博的話使窦建德也有些疑惑了,他心裏有數,他的軍中隻有幾百匹戰馬,若真是一萬隋軍騎兵橫掃而至,他的軍隊将一戰而潰。
是的,楊元慶是很容易就能滅掉他,那爲什麽還要自己投降?窦建德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溫彥博歎息一聲,解釋道:“這是因爲楚王殿下已經心懷天下了,從大業六年王薄開始造反,至今已經七八年,江山凋敝,民生困苦,殿下實在不想再興殺戮,所以他甯可寬容王爺,而且殿下親口給我說過,當年王爺在河北征糧,并沒有動義倉之糧,善待民衆,就憑這一點,便可以饒王爺一命,王爺若降,可回鄉養老,隻要深居簡出,不交結舊部,自然可以安享晚年,這是殿下的原話。”
窦建德被說動了,他也很清楚,天下大勢已定,就算自己想造反,也不會有人響應了,更何況他已年近五十,膝下無子,已沒有了造反的jing力,他肯定是不會再造反了,隻想平平靜靜地在故鄉度過晚年。
關鍵是楊元慶是否會猜忌自己,有沒有容人之量,聽溫彥博的語氣,似乎會有人監視自己,這也很正常,‘深居簡出,不交結舊部’,這就是楊元慶的條件了。
窦建德背着手走到大堂前,望着院子裏已經發出綠芽的柳枝,這一刻他真的渴望着回到自己的家鄉,坐在自己老屋後的小河旁釣魚,享受chun天的生機盎然。
“好!讓我再考慮幾天。”窦建德終于下定了決心。
溫彥博立刻起身笑道:“那我就再等王爺考慮三天,三天後,如果王爺願降,我們再具體商議投降事宜。”
窦建德緩緩點頭,“那我們就一言爲定,三天後,降或是不降,我給你一個正式答複。”
溫彥博走了,窦建德站在堂前久久沉思不語,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孔德紹慢慢上前道:“王爺現在應該明白了!我爲何勸王爺不稱帝?”
窦建德一驚,他這才明白過來,如果他稱帝了,就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孔先生也是勸我投降嗎?”
孔德紹點點頭,“天下大勢已去,王爺若不抓住這次機會,必将悔之晚矣。”
窦建德也低低歎息一聲,“是啊!我窦建德不慕榮華,不近女se,隻想在亂世中給河北民衆一口飯吃,現在人心思定,河北已欣欣向榮,我又何必去破壞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定,就算一死,也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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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窦建德找到了溫彥博,正式表示自己願投降隋朝,溫彥博這才取出楊元慶的親筆信,信中楊元慶封窦建德爲漳南縣公,賞銀五千兩,賜田十頃,準他回鄉養老。
十天後,羅士信率一萬騎兵進入齊郡,接管了窦建德的兩萬軍隊,縱橫河北的一代枭雄窦建德就此銷聲匿迹。
二十年後,年近七旬的窦建德在遊玩蜀中青城山時感恙,一病不起,最終病逝于成都,而那時,已經沒有人記得這位曾經叱咤河北的一代枭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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