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風接着道:“道路旁有一顆斷樹,必是等冷爺大車到了,賊人拉倒斷樹,阻住車馬去路,兩旁弓手齊發,射殺護衛。得手後又拉開斷樹,将冷先生和駕車的馬匹擄走。車子卻和屍身就地抛下。”
大白天在官道上當路劫殺馬車,若是在十年前都算是天方夜譚,現在卻是家常便飯。過路的人便是聽到厮殺呼救聲也大多不敢過問。
女子道:“當場沒有冷先生屍體,多半人還活着。回去後立即仔細盤問冷宅上下人等,弄清首尾,晚一步怕要被官府拘去作幹證人。”
李儒風感覺自己踏入了萬丈深淵,不住向無盡的黑暗墜落,下沉、下沉。
若是簡單的擄人勒贖事情倒好辦了,不是花錢平事還是追蹤解救都不會太難――此等匪類行事都有套路,到時候循着舌人和“聽鳥叫的”追蹤,外加京師中的各種關系,總能找到蛛絲馬迹尋蹤而去。
但是從現場的迹象看,來者顯然不是一般的勒贖匪人,而是有意爲之。
如果是這樣,他們捕捉到冷掌櫃之後的行事便是藏匿。在這茫茫北地,尋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成功救回冷凝雲的可能性不足一成,冷凝雲若被仇家劫持到京北的山區,則再無救回的可能。
問題是,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冷掌櫃爲什麽會突然出現在前往海澱的官道上――這些年除了每個月必去天津之外,幾乎從不離開京城。而且外出都會告知“和連盛”派遣镖師護衛。
連烏開地都不知道他的去向,這也太奇怪了!
問題是,冷凝雲并不是一個冒失的毛頭小子,平日裏以謹慎小心著稱,李儒風實在想不出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他冒險外出。
李儒風瞟了眼身旁的女子,現今在京的編制内的镖師,隻剩自己和那女子。女镖師不論在大明還是臨高,都是鳳毛麟角,而金羽鳳廖三娘,是其中翹楚。
他悶悶的倒吸了一口大氣,太遠了,來不及等待元老院的救援了,在這元老院的力臂無法企及的世界,隻有我們。
順天府推官劉一恪披着關外來得貂皮鬥篷,依然凍得瑟瑟發抖――這大路上的朔風吹着透心的冷。他拉下了眼紗,看着正在忙活的快班衙役和一旁呆着面孔不知所謂的宛平縣令,心裏暗暗冒火――這姓冷的大冷天的跑到城外來做什麽!
德隆的人已經在現場了,不用說也知道,他們的消息比順天府尹來得還要快,大概城門一開就已經到了。當然,劉推官并沒有怪罪的意思,畢竟這些年來德隆的三節兩敬從來也沒拉下他的。這點小小的薄面還是要給得。
仵作已将屍格填寫完畢,随後宛平縣令便來問:屍體可否允許德隆領回?
“讓他們具結領回吧,暫時不要下葬。”劉一恪吩咐,“防着還有人要驗屍。”
“是。”
“還有現場起獲的物證,全部送順天府衙門,馬車也拉回順天府待勘。”劉一恪巴不得這野地裏的踏勘趕緊結束,他快凍得受不了了。
回到順天府衙門,劉一恪将踏勘的事一五一十的禀告了鍾炌,還把從馬車和屍體上搜羅的全部物證都送了過來。
“馬車也帶回來了,就停在馬房裏。”
“現場有德隆的人嗎?”鍾炌問道
“他們也到了。屍體已具結領回。”
“老爺,該去拘傳證人了……”師爺提醒道。
鍾炌沉思片刻,卻道:“不着急。且等那麽半天。”
畢竟這是一樁大案,審問起來牽連甚廣。證人就是書辦、衙役的“提款機”,隻要一提拿到案,關入班房,那就是予取予奪,爲了一樁人命官司弄得苦主家破人亡,傾家蕩産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
無論是鍾炌還是劉一恪對德隆或者冷家會不會家破人亡傾家蕩産都不在乎。但是這德隆在京師幾年,吸納了太多達官貴人的存款,辦理過許多筆的彙款。若是因爲此案經營周轉失靈驟然倒下,後果不堪設想。剛正不阿如鍾炌也不得不掂量下後果,給出讓德隆預做安排的緩沖。
再者,從劉一恪踏勘的情況來看,此事十之八九不是普通盜賊爲之,背後恐怕牽連着某些勢力。
以順天府之力去查辦,受制于方方面面,未必能把案情查清。反倒是讓德隆自己花錢雇人去查案來得更方便些。以他們的财力和京師的交際網絡這并不是難事。
和連盛的客廳内,北京站的幾位核心人員與和連盛的兩位打頭镖師對向而坐,晦暗的光從栅門的柳葉槅子透了進來,拉出一道道斜光,無數浮遊的微塵在光中飄浮,讓空氣顯得渾濁而壓抑,屋裏的氣壓低的可怕,偶爾一兩聲痰嗽,才透出些許的活氣。
李儒風身子貼在官帽椅的靠背上,左手摩挲着颌下的胡須,右手虛搭在的扶手上,手心中揉搓着的兩個胡桃不住的互相摩擦,發出咯吱、咯吱澀澀的聲音。
沉默半晌,李儒風的目光看向烏開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緩聲說道:“老烏,我們起威,随元老們辦差,不是一趟兩趟了,都是近身侍候的,從來沒出過岔子。這裏是北京城,天下中樞,京畿重地,有形勝之利,有金湯之固,城禁最是森嚴,白日裏有五城兵馬司、晚間有巡捕營,晝夜不息,輪流巡惕,城内的各個坊巷又都設有軍巡鋪子,各有鋪頭、火夫維持地方。如今大明雖然衰微,京城中近些日子頗出了些喧嘩、偷盜之事,但隻要不出京城,絕不會有大的纰漏。賊人不敢在城内下手,也正是爲此。”
李儒風咳嗽一聲,接着道:“所以京師站的規矩,冷老爺如果出城,要先知會‘和連盛’、出行要加人。可是今個兒,我沒得着信,而且……”說到這,李儒風頓了下,才接着道:“烏先生是冷老爺的影兒,今日卻怎的沒有跟了去?”李儒風的語氣淡淡的,淡的沒有感情。
烏開地被李儒風盯的頗不自在,聽了這話,不由一下自椅子上彈了起來,臉色鐵青的抗聲道:“怎的?李镖頭莫非是心裏影了我嗎?”
李儒風還未開口,廖三娘在旁輕輕一笑,插口說道:“這茶好香,清心去火,二位請了。”她的嗓音沙沙的,帶着一絲媚音,說完也不管旁人,先自端起茶盞啜了一口。
放下茶盞,廖三娘面色一收,對李儒風正色道:“二位心中窩着火氣,我自體諒,但卻不要自家人相互怨怅,烏先生若當真有心賣人,這镖局子、這票号子、這裏幾進幾跨的大宅子,早早的就叫人家抄了,你我首級也早就号令西市了,還用等到今日嗎?”
烏開地在一旁道:“三娘子公道。”
李儒風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說到這,廖三娘自座位中悠悠站起,她二十五、六年紀,即便在室内夜依舊穿着幾乎拖地的披風,長圓的臉龐上一雙細長的鳳目,鼻梁上綴着幾粒淺白色的麻子,七尺的身軀甚至高過許多男子,給在座諸人一種難言的威圧感。
廖三娘站起後環視衆人一圈,頓了下,接着說道:“出了這事,在座的諸位,首先想到什麽?”
在座幾人全都一愣,互相對視一眼,卻沒人說話。
廖三娘咯咯一笑,道:“我替諸位挑開了說吧。大家心中思謀的,都是灼灼之華,桃之夭夭。”
這話一出口,在座的諸人都臉色一變,立時就有一個北京站人員站起,大聲呵斥道:“廖三娘,你在這裏胡沁什麽!”
廖三娘冷笑一聲,道:“蕭襄理,方才你出家門時,吩咐小厮什麽來着?什麽收拾收拾?什麽卷包燴?什麽德隆的銀子?”
衆人眼色一下異樣起來,齊齊看向那蕭襄理,同時面上顔色變幻,顯是全都心中有事。蕭襄理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厲聲喝道:“淫婦!敢行廠衛之事!”
稍停了片刻,蕭襄理想了想,臉色突然一下子變得慘白,顫聲道:“你、你是政保局的人!”
座中諸人一片騷然。
廖三娘走到廳門前,透過半掩的門縫看向院心,院中古樹枝葉寥落,秋風蕭瑟,搖落秋葉一片。
廖三娘裹了裹身上的披風,喃喃自語道:“天涼了,一葉而知秋。”
自語完了,才回過身子,對蕭襄理搖了搖頭,說道:“蕭襄理多心了,起威便是起威,不是政保,也不是軍情,隻是身在險地,非常之時,當有非常手段。”說完旁若無人的慢慢的踱起步來。衆人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緩緩移動。
廖三娘接着道:“失陷元老,是大宋于臨高立國至今,未曾有過之事,于大明怕是等同失陷親王。這是天大的窟窿,便是女娲娘娘來了也填補不上,沒人頂的下來,便是将我等統統拉去槍斃,也未可知。大家怕了,也是有的,要活命,也是人之常情。”
座中諸人聽了這話,全都額角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