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子仁一副聽令行事的表情,張家玉則點了點頭。
“我阿媽跟他過不下去了,想離婚,”關宗寶拉着黃氏,催促道:“阿媽,你跟長官說吧。”
黃氏猶猶豫豫,在關宗寶的幾番勸說下終于開了口,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多年的辛酸找到了發洩口,終于有人可以傾訴。當下從她怎麽嫁入關家的門,婆家怎麽欺負她,老公年輕的時候怎麽在外花天酒地,生病之後怎麽對她母子進行精神折磨,怎麽不顧兒子的前途讓他退學……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全都抖了出來。一口氣絮絮叨叨的說了有小半個時辰。
趙和甯受黃氏的情緒感染,不禁想起自己的親生爹娘在她年幼生病之時狠心地将她扔在橋邊,任她在寒風中消逝,要不是遇到趙引弓救了她,早已連白骨都不知被哪條野狗啃幹淨了,因此她對黃氏母子的境遇感同身受,聽着聽着也流出了同情的淚水。
趙和甯流着淚,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手帕,她順手接了過來擦幹淚水,才看清是張家玉的手,有些不好意思。
關宗寶也拿了一條毛巾給黃氏擦臉,黃氏嗓音沙啞地說:“我是真不想跟他過日子了,我自己受苦也就罷了,你看寶兒的臉,青一塊紫一塊都是他打的,腿上還被他咬了一口。”
說着便撈起關宗寶的褲腳,小腿上一個紅腫的牙印還有血迹,掉了一大塊皮,頗爲瘆人。
“小哥上點藥吧,感染了可就嚴重了。”趙和甯皺了皺眉頭,讓樂子仁拿出一小瓶磺胺粉遞給關宗寶,雖然制藥廠已經有了效果更好的磺胺嘧啶銀軟膏,但這次沒有帶在身上。
趙和甯又道:“嬸子,你放心,隻要伱想離婚,我一定幫你。”
“關氏人多勢衆,多年來無人爲我母子做主,哎,怎麽離啊,嗚嗚嗚……”
趙和甯有些氣憤,道:“他人再多還能擋得了子彈?我倒要看看這一族到底有多橫。”
聽了黃氏哭訴的悲慘遭遇,張家玉也被這個關有德氣得牙癢癢,原本他對插手别人的家事還有猶豫,不過趙和甯義不容辭的表态激得他也情緒上頭,道:“大嬸你放心,匡扶正義乃我輩義不容辭之事,即便是你的家事,我們也定要向關氏讨個公道。”
趙和甯卻道:“什麽家事?上了法院那就是公事。不就是離婚嘛,我在臨高見得多了,我們有個首長就被他老婆休了。”
“妹子,是臨高來的?”關宗寶問。
“不瞞你說,我們是跟着縣長下鄉的考察隊,現任張縣長就是我老師,嬸子這事本姑娘管定了!”趙和甯咬牙切齒地說。
關宗寶與黃氏俱是一驚,原以爲求的是旁邊這位樂長官,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姑娘才是正主,竟然還是縣長的門生。
自古向來是“青天大老爺”比“王法”管用,黃氏當即拉着關宗寶跪下,哭道:“請青天大老爺爲民婦做主!”
張家玉和趙和甯連忙将她母子二人扶起來,趙和甯道:“嬸子無需多禮,元老院治下人人平等。這樣,你們且回去。三日後到九江墟的派出所來,我遣一書記來此爲你寫一份離婚訴狀,此事交由巡回法院審理,關有德有沒有病跟你離不離得了婚沒有關系。”
黃氏母子千恩萬謝,要留趙和甯三人吃午飯,趙和甯以還要去他處考察爲由婉拒了,見她母子可憐,走之前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半元”的銀币相贈。
回程路上,樂子仁的肚子裏傳來咕咕聲,他自嘲道:“我這肚子不争氣,哈哈哈,趙小姐,先去那邊樹下吃點幹糧再走吧。”
盤坐在樹蔭下,樂子仁從背包裏取出幹糧和水遞給二人。經此一事,張家玉不禁對趙和甯有些欽佩,道:“沒想到和甯雖是女子,卻也是急公好義之人。”
與其說趙和甯是爲黃氏的遭遇觸動而難過,不如說是黃氏勾起了她被生身父母抛棄的傷心往事,個中滋味隻有自己清楚,不足爲外人道。趙和甯不願提起傷心事,隻道:“哼,我要是遇到這樣的男人,他敢欺負我,我一槍給他崩了。”
樂子仁吓得一哆嗦,差點噎着。話從這位趙小姐嘴裏說出來,崩了估計也就崩了,還是不要招惹她的好。
張家玉問:“和甯,爲何不留下吃飯,說不定還能打聽到更多的消息。”
趙和甯道:“臨行前首長千叮萬囑,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食物。”
“這是爲何?我以爲首長吩咐不吃陌生人的食物,是擔心有人下毒暗害我們,這母子二人卻不像下毒之人。”張家玉道。
趙和甯道:“防止中毒的顧慮确實是有前車之鑒,以前臨高有工作隊下鄉便是因爲吃了村民下毒的食物而全軍覆沒。但另一方面也要考慮食物本身的安全性,你可見他家有熱水?”
“隻有井水,不過這有何問題?”張家玉有些不明白。
“看來你得補補寄生蟲的課了,”趙和甯道,“凡農業區都需使用糞肥,人、畜糞便中多有蛔蟲、鈎蟲的蟲卵,水源易被污染,若是喝了生水,就容易染上寄生蟲。對了,你可注意到黃氏母子面色不太正常?”
“面有菜色。”張家玉回想了一陣答道。底層老百姓饑一頓飽一頓,普遍營養不良,通常面色發黃,看起來就不健康。
趙和甯卻搖搖頭,道:“江浙有一種病,民間稱爲‘桑葉黃’,患此病者膚色萎黃、倦怠乏力、面足浮腫。我小時候以爲這是蠶戶的正常現象,到了臨高之後才在張老師的生物課上學到,這是一種寄生蟲引起的疾病,喚作鈎蟲病,因其多發于蠶桑區,俗稱‘桑葉黃’。患此病者,輕則皮癢難忍、頭暈貧血、時覺惡心,重則下肢或全身水腫、有氣無力,逐漸喪失勞動力,故又叫懶黃病。孕婦感染引起早産、死胎,兒童感染還會影響發育。這種病在廣州府也很流行。”
“竟如此嚴重?”張家玉有些詫異,他雖然家貧,但作爲讀書人,下地勞作的時間少之又少,中了秀才之後更是全力準備科舉,對勞動人民面對的風險知之甚少,想起父母的辛勞,心中又多了幾分愧疚。
“你說呢?要不然關宗寶一個年輕小夥子加黃氏二人會打不過他爹那個病秧子?”趙和甯道。
“原來是菜雞互啄。”樂子仁調侃起來。
張家玉感慨道:“白樂天曾作《觀刈麥》:‘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往日我隻知天下事,卻不見眼前事,陸放翁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今日才有所悟,慚愧慚愧。”
張家玉能這樣說,想來也是個有良心的人,趙和甯不禁又增了幾分好感,嘴上卻道:“首長們看不上明朝那些酸文人是有原因的,一個個嘴裏念的是‘之乎者也’,實際上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終日飽食卻不思民間疾苦,簡直飯桶,真是愧對糧食。”
“和甯,可有消解寄生蟲之法?”張家玉問。
趙和甯搖了搖頭,道:“眼下無解,隻能感染之後進行治療,但是多數農戶爲了省錢,是舍不得去看大夫的。”
再便宜的藥,對這個時空的很多人來說還是太貴。窮人得病,從來也不能指望醫藥,全靠“扛”、
“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張家玉歎道。
“不過,長遠來看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趙和甯想起了以前張枭上課的時候說過的話,“蛔蟲、鈎蟲這類寄生蟲病主要的傳播媒介是糞肥,蟲卵跟着糞肥一道進入土壤,這也是爲什麽要将糞便漚制成熟才能施用,蟲卵在漚制過程中會大量死亡。隻是很多農戶爲了節省勞動力,或是不願意漚肥或是時間不夠。所以土壤中天然就存在大量的蟲卵,人隻要接觸這些土壤,就可能感染,避無可避。要想從根源上解決這類寄生蟲病,隻有大力發展生産力,當化肥的産量足夠大、價格足夠低,可以完全替代糞肥的時候,也就是這些疾病退出曆史舞台的時候。”
“又是生産力!”張家玉吃了一驚,元老院的這套理論竟然與現實絲絲入扣,難怪不到十年便能席卷兩廣。
衆多幹部被派遣出去“采風”的同時,張枭也沒閑着,醫藥衛生是他老本行,他先是帶着侯清考察了九江“種痘局”天花疫苗接種工作的開展情況,随即讓她帶隊去各地采樣,調查寄生蟲感染情況,接着帶領田涼考察本地的教育情況。
廣東的流行病問題,一直是衛生口最關心的問題。本地和海南不同,人口密度極大,一旦發生流行病就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廣州的鼠疫算是結結實實的給元老院上了一課。如今各縣都把“防疫接種”當作要事來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