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企劃院特别搜索隊開列的府縣庫查抄賬目,分類細目就有四十多種。如果加上對官僚、胥吏等私産的查抄賬目,那種類更是多到幾百欄。光浏覽一遍就夠劉翔傷神的了。
海南原本就是窮鄉僻壤,官私流放之地,“遠惡軍州”。金屬貨币流通量很小,商品經濟活動落後。所以各縣接管之後實際上就直接納入了臨高的流通券工業經濟體系了。而廣州府作爲整個南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其府藏之豐富、體系之繁雜,與現代政府和工業化經濟模式之不兼容,着實讓來廣州的各位元老不适應。
“我現在最傷腦筋的事情就是怎麽給幹部發工資。”劉翔發了一番牢騷,終于轉到了正題上――登陸已經半個多月了,目前的他們在行政上的零星支出用得都是“财政返還”的各種物資:吃飯用庫裏的糧食,做衣服用庫存的布匹,辦公家具用沒收的家具……總之隻要能在庫存物資中找得到的東西就不出去買。實在需要去市面上購買東西才動用少量碎銀和銅錢。
新貨币沒有發行前,任何涉及錢财的事情都要慎重。他知道元老院對新币發行看得極重――他已經接到辦公廳通知,近期有多位财政口元老到廣州“公幹”。财政口元老一股腦跑廣州來能有什麽公幹?還不是爲了這澳洋的發行!
等劉翔倒苦水倒累了,停下來喝水的時候,孟賢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庫銀和雜銀的清點記賬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很快就會啓運到香港造币廠――程相已經說了,這批銀子造出來的新币全部放到一個專門的财政戶頭,戶頭的名字就叫廣東特别費賬戶。這筆錢專款專用,全部用來支持廣東全省的财政開支。至于銅錢,那就隻能全部當工業資源回收了――企劃院自然也沒法給你什麽補償……”
劉翔點頭:“這我知道。企劃院是什麽地方?那是蚊子腿上的肉也得刮出來的地。”
孟賢笑了笑,接着說道:“至于其他東西,企劃院也和我們溝通了,一緻的意見是就地變賣。換得的資金放在特别費戶頭上,主要是供廣州使用。當然了,廣州市政府作爲廣東經濟最發達的城市,還是要多照顧省内的其他小城市。”
劉翔趕緊表态:“這我是完全支持的。”他又說,“隻是這就地變賣,最好還是企劃院來經手,裏面太多的破爛,按照賬冊還是金山銀山,拿出來就是垃圾。需要核銷報廢相當一部分,我們市政府自己幹恐怕以後會說不清。”
“這個自然,到時候我們财經口也是要參加的。三方共同參與。具體的工作還是市政府這面來辦,畢竟你是土地爺,廣州的大小商戶都得聽你的。”孟賢端起面前的威尼斯雕花玻璃杯,淺酌了一口元老特供的“薛子良”牌雜果白蘭地,“給幹部發工資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這正好是新币發行的大好時機。正好借這個機會把錢推出去。”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紙币的信用。”劉翔終于把心裏的擔憂說了出來,“廣州是個純粹的白銀區。我們現在發行新币,理論上是鈔票、銀元共用,等值流通,通兌通存。我擔心老百姓信不過紙币,發生擠兌銀元的情況。”
廣州是整個南中國使用白銀最頻繁的地方,白銀流通量極大,由于銅錢不足,商家甚至私鑄銀豆作爲輔币流通。紙币拜大明奇葩的貨币政策所賜,名聲極壞。即使是海南廣泛流通的糧食流通券,在廣州市面上也絕少流通,基本上隻在“髡商”中間有限的流通,郭逸和孟賢幾次試圖擴大流通券在廣州的使用範圍,但是廣州的商人和百姓們并不買賬。
“财政省撥來一百萬紙币,銀币可隻有二十萬。我又不能把這二十萬銀币都捂着不用。銀币回籠速度有多快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老百姓一開始是不會信用紙币的,一到手就會兌成銀元或者購買實物。我們說了通兌通用,萬一庫存銀元不夠怎麽辦?這給紙币信用打擊可是非常大得!”
孟賢放下酒杯,說道:“老劉,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币制改革是件難度很大的事情,你擔心的事情,我們财經部門都有具體的金融手段作爲應對,企劃院也從經濟上面做有預案。但是僅僅靠着市場金融運作就想用紙币取代白銀的貨币地位,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建立法币體系,是必需借助行政力量的推行的。少不得要動刀槍。說到底,現代貨币的流通靠得就是政府的信用――換而言之就是政府的暴力。我們現在搞得通兌通用其實是一種安慰劑,隻是爲了減輕紙币發行的阻力。咱們要講信用,可也不能把自己都給忽悠進去了。”
劉翔沒想到他說得如此赤裸裸,他很吃力的說:“這麽說……”
“老百姓能有多少錢?”孟賢一笑,“我在廣州多年,這大明治下的百姓,絕大多數隻能算是溫飽,家無隔宿之糧是他們經濟能力的最好寫照。一個大鋪子的資深店夥,每個月工資不過一二兩銀子。就這,已經算是市民中較爲富裕的階層了。所謂兌換壓力,主要是集中在持有大量白銀的商人和地主缙紳。你把他們搞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都好辦了。”
“具體的措施呢?”劉翔問道。
“實施方案還沒有最後定稿。不過陳策很快就會到廣州來,他會帶來全套的實施方案。要往細節一點說,肯定會用到稅務部門――雖說幹預你的行政工作不太合适,但是稅務部門最好能盡快健全起來。”
“這個我的确考慮過,畢竟征稅才是正常的财政收入源泉,不能總靠抄家和撥款過日子。”
“抄家這個财我們是一定要發的,什麽時候發由你掌握。但是稅收确實迫在眉睫的事情,”孟賢說,“農業稅涉及的問題比較複雜,我看我們可以先從商稅入手。你進城之後取消了各種陋規,商人們隻負擔正稅――這稅收額度簡直可笑。我們得趕快調整稅率,開征新稅種,不然他們習慣了低稅收,以後再推行可就不那麽和諧了。”
曾卷今天起得很晚――昨晚他幫着家裏做香蠟,忙到四更天才睡。自從髡人進了城,原本溫吞水一般的香燭生意突然好了起來,在這動蕩變換的世間,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不安定感讓許多人乞求于神佛的保佑,趕着買了香燭去求神拜佛,回來少不得在祠堂的祖宗靈位前也燃香禱告,求列祖列宗保佑兒孫。
沾了髡人進城的光,曾卷家原本欠香料店、油蠟店的賬總算能還上一部分,曾卷去拿貨的時候老闆的臉色多少也好看了些。曾卷想要了很久的一頂新帽子,他娘也答應買了。
可是圍繞在曾卷家的烏雲并未散去。同樣因爲髡人進城的關系,香料店的老闆說眼下洋船不來了,香料供應吃緊,他們用得各種香料都要漲價。
明知這隻是借口,可是曾卷家這樣的小作坊,根本沒有任何議價的能力。
曾卷的父親裏外裏一算,這個月生意好轉曾帶來的盈利,下個月進貨又得全貼進去。于是曾卷的新帽子又得延期。
“咱們這種小手藝人,真是一輩子也翻不了身。”曾卷從樓上沿着簡陋的木梯下來,看到昨晚比自己睡得都遲的父親已經在爐旁蘸蠟燭--把削皮的燈芯草一遍又一遍的蘸到融化的油蠟液中再提出來,一直到合适的粗度和長度。
這活不但累,而且整天在融化的油蠟液旁,就算冬天也隻能穿一件單褂,夏天不用湊到鍋前,隻要靠近那個角落就會感到一陣難耐的熱浪。爹全靠将腳浸泡在冷水中才能勉強幹活。
炎熱之外還有油脂的惡臭,做蠟燭用的蠟油,很多是牛羊的下腳油,熬制的時候散發出的惡臭即使是出生在這裏的曾卷也忍受不了。
看着爹忙碌的背影和身旁做好的蠟燭,他大約已經作了好久了――真不知道爹娘是怎麽熬過來的。
曾卷有個姐姐,嫁給了前街一家小茶居的老闆。茶居生意好,曾卷的姐姐手裏有幾個錢,就供曾卷念書。所以曾卷打小沒受過太多的苦。然而去年姐姐難産死了,姐夫很快就續了弦,這念書的錢自然也就沒了着落。曾卷知道現在是爹娘咬着牙在供自己念書,想讓自己書包翻身,不說出人頭地,好歹也能過得稍稍體面舒服一些。
現在髡人一來,社學是關了門,其實就算不關門每日去苦讀時文,勤練轉承啓合又有什麽意思呢?他早就知道澳洲人是不辦科舉的。
何況曾卷也清楚,就算澳洲人沒來,憑自己那被師長批得滿頭包的時文想考中秀才是難如登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