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都被他幾句話吸引了過去,鄖素濟頓了頓,拉長了調子道:
“得罪了書記沒法活,得罪了隊長幹重活,得罪了會計用筆戳,得罪了保管耍秤砣,得罪了挖大糞的還三勺記兩勺!”
話音剛落,大夥哈哈大笑。這些農民并不知道什麽是“書記”、“隊長”,卻一樣品得出内中滋味。鄖素濟知道: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這下,大家的距離拉得更近了,鄖素濟問起大夥生産的情況,糧食夠不夠吃。大夥争先恐後的說着話:
“糧食夠吃,這裏比我們老家種地好十倍都不止!”有人說,“地裏一年四季能長東西,再不濟的人家,就吃南瓜也吃飽了。”
“真是虧首長們把俺們弄到這個洞天福地來!有地種,吃得飽,冬天也不凍。”
“就是種水田不大會種,天地會的農技員來得忒少嘞,也不來俺們小莊戶人家地頭!專往幾個大糧戶的地裏跑!”
……
“勞役太多,種水稻原本就比種旱地受累,忙了一年,到冬天也不讓人歇歇!”
鄖素濟已經不止一次聽村民說起勞役負擔的事,也親眼看到了不少,便問道:“你們都說出勞役太多,出得都是什麽勞役?”
“什麽都有,”老楊說,“修壩、挖渠、整地、鋪路……啥都有,連磚瓦廠用得料到了碼頭也叫俺們去卸!蓋房子沒了沙子,叫俺們去挖。南渡江上放排到了地,也得俺們去運。”
“修水庫,水渠是好事啊。”鄖素濟不解,“都成了水澆地,有什麽不好的?先苦後甜嘛。”
“首長您說得是沒錯,可是這幾年縣裏修得水庫水渠,和俺們村沒啥關系,水也流不到俺們的地裏,苦了自己甜了别人!咱村的水澆地還是村裏自己出工出料,修了道渠才弄成的。”
“當初在難民營裏也就罷了,不能白吃首長的糧,可是如今大夥都有了一份家業,出勞役這麽多還怎麽種地呀。”
“出勞役也不公允。上回給軍隊出勞役運糧草,大小糧戶們有車有牲口的不出勞役,叫俺們拿小車去推!”
“有的戶勞力多,就去一個;有的戶就一個勞力,也把你派差!”
“就是不出勞役,派差也不少。上個月派做軍鞋,好嘛,不管你家裏有沒有女人,按人頭派,一人兩雙!我一個光棍找誰做去?”一個小夥子抱怨道。
……
鄖素濟抽着煙卷聽着耳畔七嘴八舌的訴說,農村的事情還真得不是一般的複雜!他當然清楚村幹部在基層的種種作爲,少不了各種爲非作歹的事情,就說眼前村民們比較集中的意見:派勞役不公允,這點就足可以證明村幹部有經濟問題。更别說他親眼看到的作風粗暴,打罵村民了。要按照法學會的理論:這全是犯法。
然而,他一路過來看到的村政:道路、房屋、衛生,還有水渠,都是村裏組織村民搞得,還有禁裹腳之類的移風易俗的改革也很堅決。就這點來說模範村也當之無愧。别說17世紀,就是21世紀的中國農村,範村長也是個有能力有擔當的基層幹部。
他覺得最大的問題是村民們反映的“出勞役”。現在看來要村民免費出勞役已經蔚然成風,什麽事情都叫村民出勞役。如果說冬季搞農田水利是理所當然的,平日裏連卸貨、挖沙子這樣的事情都要叫村民去做,未免把村民的勞動力看得太不值錢了,随意占用勞動力還影響農業生産。
他思量着,問道:“你們這裏有幾個糧戶?”
老楊說:“不多,就四五家吧。”
難民在安置的時候,凡是安置到南渡江兩岸标準村的,都是按照一個勞力三十标準畝的标準分得荒地,天地會的機耕隊幫着開好荒。有的難民人家勞動力多的,自然分得土地多。
雖說元老院并不打算培養抗風險能力極低的小自耕農階層,但是臨高政權的當時掌握的物質水平還不足以将難民們都轉化爲集約化農場的農業工人,隻好采取這種給難民分地生産自救的辦法。
現在看來這種辦法是相當成功的,從統計數據和沿途的見聞來看,标準村的難民們大多已經能夠自己養活自己,并且爲元老院的事業服務了。且不說他們提供的剩餘農産品,光每年的勞役量就是很大的财富。
但是鄖素濟深知小自耕農的經濟脆弱性,眼下小自耕農的好日子是基于幾個因素的:元老院對農業的壓榨是比較輕;海南的人地矛盾不尖銳,水旱災害也比大陸上要少很多,加上天地會的一系列農業技術的推廣,才能獲得這樣的小康局面。
從長遠看,單幹的小自耕農是維持不了多久的。鄖素濟急于想知道,移民中開始出現的“糧戶”們的真實情況。他知道各村都有新冒出來的種田大戶――村民們都叫他們糧戶。這些糧戶是怎麽發家的,具體的生産經營情況又怎麽樣,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清晰明了的調查報告。
他正要問問糧戶們的情況,忽見範村長沿着田埂跑了過來。
村會計已經組織好各組的組頭來村公所拜見首長,可是哪裏也找不着。找到老孔家,他婆娘說跟着老孔下地去了才趕過來。
雖說知道鄖首長在老孔家的地裏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閑人。
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才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家什麽都不說了。
他向鄖素濟道:“首長,咱們回村公所去吧。”
鄖素濟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
範村長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麽?咱們還是回公所去吧!各甲的組頭都到齊了,等着首長訓話呢。”
鄖素濟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軟半硬地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先去,我一會就來。”
範村長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麽,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裏十八羅漢像,一個個都成了啞子。
鄖素濟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着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問他道
“你還等誰?”
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誰了。”說着就溜走
鄖素濟原想再殺殺他的威風,但是一想這樣做反而破壞基層的工作。便不再多說什麽,說到糧戶們的情況,大家都說這些是“能人”:或者因爲家裏勞動力多,家主又會經營或者在外面販運土産發了家――有了餘錢就請天地會的機耕隊開了新荒地,都擴充了自己的土地――最多的一戶,已經有了四百标準畝的地。
“弄了這麽多地,都是誰種?”
“栓牲口,買機器。一套機器頂好幾個人嘞,再短人就雇工呗。”老楊說,“總有混得差的人家。”
“那勞役誰出?”鄖素濟感到奇怪,“雇工要是給派上勞役了,雇主不虧?莊稼可不等人咧。”
“當了雇工就不用出勞役嘞。”老楊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周圍人都笑了起來,有幾個小夥子也說笑:“明年我也去當雇工,不去出勞役。”
村民的言談讓鄖素濟愈發相信,博讓村裏的新地主們和村長有利益上關系。
鄖素濟帶着警衛回到村公所,見範村長和十來個“組頭”都候在院子裏。按照元老院的《标準村組織方法》,村裏每十戶編一甲,設一個“組頭”,類似保甲制下的地保甲長之類。
範村長見首長來了,趕緊帶着組頭們給首長鞠躬行禮。鄖素濟擺擺手,說:“不要客氣,我這次下鄉來,也是看看情況,再聽聽大夥的意見。”說着叫範村長拿些長凳過來,讓大家都在院子裏坐下。大夥都說:“可不敢嘞。”再三勉強才在凳子上坐下,鄖素濟也拉了條長凳坐。
見衆人還有些拘謹,他笑了笑,道:“大家不要拘束了。我來這裏不是青天大老爺私行查訪,也不是來‘指導’工作的。我到這兒來,是想聽聽大夥的想法和意見。大家有啥說啥。不要有什麽想法。”
他雖這麽說,組頭們還是支支吾吾的不敢言語,有開口的,也不過是說些“到了海南日子好過,都是托了元老院的福”、“元老院的大恩大德永志不忘”之類的套話。鄖素濟見幾個人都望着範十二,看樣子是等他拿主意。便道:“老範,你先說!”
範十二心裏有鬼,他不知道孔孝德和鄖首長說了些什麽,剛才地頭上那些村民又和首長說了啥,正在暗暗狐疑,忽聽鄖素濟點他的名,不由吓了一跳,趕緊站起來來說:“俺,俺可啥也沒幹!”言畢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臉頓時漲得通紅。
鄖素濟暗暗好笑,正色道:“你幹啥了自己清楚!你先說說村裏的工作現在有什麽問題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