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禀坤一邊在地上使勁的蹭着沾在鞋上的五谷輪回,一邊腹诽着廣州的大明官員,好好的一座廣州城,治下竟然不如髡賊的小小臨高,真真都是無能之輩。
正徘徊處,突然聽見了街旁小販的吆喝:“拉澳片,拉澳片啦”一群從巷子裏跑出的孩子,從黃禀坤身邊跑過,把重心不穩的黃禀坤,撞了一趔趄。
“阿仔,都别急,一文錢看一次,流通券一分錢可以看兩次――”黃禀坤沒有看到他在臨高已經很熟悉的流通劵,也不知道演變要從娃娃抓起話,但是看小孩子們趨之若鹜的樣子,也明白他來廣州,事情不會很順利了。
“髡賊,用心何其毒也。”
猶豫再三,黃禀坤還是在起威棧的聯号客棧安頓了下來,這裏不但幹淨齊整,關鍵是可以直接用流通劵,讓黃禀坤一時不會有經濟危機――臨高市面上不知不覺銀子已經愈來愈少見了,慢慢的全成了流通券。黃家寨的錢箱子裏裝得也成了流通券。等閑連個銀毛也見不到。黃老爺子雖說在書房地下還埋着個幾個瓦罐藏着五六百兩銀子,不過那是黃家的老本,輕易是不能用得――他用得銀子還是憑“路憑”到德隆去兌來的:一共也就兌了二十兩。不得不又去找東門市的私販兌了十幾兩。
黃禀坤在店裏安歇下來,在店裏的澡堂裏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整個人爲之一松。原本進入廣州城的種種不快感也消失了。
不過這一路行來他也體會到了髡賊對廣州的滲透是多麽的深刻。“還是安頓下來,再想辦法吧。”
黃禀坤所能想到的辦法,無非是托門路找能人的路數。最理想的自然是能夠入幕。不過自己隻是區區一介秀才,又是邊鄙小縣的無名無姓之輩。想要入幕隻能找有力的大佬推薦才有可能。
奈何自己家在臨高還算是“望族”,放到全廣東就太渺小了。就說這廣州城裏,有多少人知道本省還有一個縣叫臨高都猶未可知。
他在這裏舉目無親,那位準備遷到臨高來得遠房親戚亦非廣州府人,幫不上什麽忙。他的夾袋裏原有劉大霖寫得一封八行,托的是他的一位進士“同年”。但是他剛才已經打聽過,這位老爺幾個月前剛剛去世。
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自己的志向十分的渺茫。他少年時候随父親來廣州辦事,因爲廣府白話說得結結巴巴,還夾雜着許多土音受了多少奚落和嘲笑他還記憶猶新。
思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遊學”,盡量接觸本地的士人圈子,設法融合進去。士子們雖然有窮有富但是憑借自己的秀才身份結交起來尚不算難。
隻不過哪些人要着意交納,有些不用,這就要費些心思了。黃禀坤準備去書肆,買一本《缙紳錄》,看看上面有誰,需要自己多加用心。
安頓下來以後,黃禀坤第二日就循着别人的指點,來到了廣州的一間大書肆。黃禀坤一進門,就看見門口招呼的活計,張着門牙大嘴,招呼着:“這位大爺,裏邊請。咱們這裏有新到的各種澳款書籍……”
黃禀坤最聽不得“澳洲”二字,頓時臉色便沉了下來,連聲說:“不要不要。”
夥計白白碰了個釘子,聽他的白話口音奇怪,腹诽道:“原來是鄉下泥腿子!”
不過爲了銷售提成,他還是不遺餘力的推銷着。
“老爺您看,現在書肆裏面的話本,除了四大才子書,就是澳洲傳過來的雜志最爲有趣了,老爺您看看――”
“我就要《缙紳錄》!”黃禀坤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有,有,這書尋常的很,老爺不先看看其他的……”
黃禀坤不耐煩的揮揮手,夥計隻能悻悻地去取。
夥計在一邊磨磨蹭蹭的拿着貨,黃禀坤也可以信步在書肆裏看看。桌子上賣得都是熱門的書籍。出了傳統的子集時文集、話本故事、居家萬用寶典之類的傳統貨色不提,桌子上一多半都是所謂的“新書”。從橫排排版和俗體字來看,這些新書就是如假包換的髡賊的書――他在臨高見得不少。
除了他已經看過的《鄭逆暴行錄》,還有很多他未曾見過的。特别是不少“澳書”在臨高澳洲人的藏書樓和書鋪裏也未曾見過:什麽《紅袖是如何練成的》、《家中固寵三十六計床第篇》、《煲湯養生術》、《學做澳洲菜》、《和主考鬥智――十八省解元的科考心路》、《爲上官服務的藝術》、《爲幕之道》……
這些倒也罷了,大明的書肆裏此類“生活類書籍”亦是古而有着之的。隻不過沒這麽“全面”和“淺白”,随手拿起一本,裏面幾乎都配有大量的圖畫,栩栩如生,和一般書籍中的繡像畫完全不是一回事。
從書皮的磨損來看,這些書很有市場,看得人甚多,買得人大約也不少。不過他對這些并無興趣。他的目光轉到“澳學”的書籍上:頭一本的封皮上畫着一個大大的帆船,看樣子和紅毛夷人的炮船相差仿佛,書名《艦船知識》,書的封皮有這麽大的一幅圖,就已經很少見了,書的右下角還有副标題“西班牙海軍何以敗給英吉利海盜?”、“露梁海戰”……黃禀坤即不知道西班牙是誰,也不知道所謂的“露梁”在哪裏,看來都是些兵學戰史吧。再看邊上也放着些類似的書,開本不小,頁數也不薄。什麽《有馬與無馬――慣性的世界》、《戰争史研究》雲雲。這些書都不便宜:一二兩銀子一本。
國事日艱呀,連髡賊都知道現在士子讀書人們最關心兵事了,黃禀坤暗自歎息。突然,他瞥見了一本書,《看了就能赢――如何剿滅東虜》。哼,好大的口氣,髡賊真是不知羞恥,大言不慚的說看了就能赢?拿起這本書,看樣子不是很厚,封面上也沒有就是素色的封皮,作者是石正信,打開扉頁,一看之下,不由得讓黃禀坤吓了一跳,扉頁上是一個人的畫像秃頭無發,鷹嘴狼頸,穿着髡賊的軍服,帶着個圓圓的眼鏡,肩扛這一柄上好的倭刀,此人似僧似将又似個文士,更奇的是圖像惟妙惟肖,好似此人就在你面前一般。黃禀坤正看圖看的出神,沒注意夥計已經包好了《缙紳錄》立在一旁,“老爺,您要的書,好了。”
“哦,這書上何人?”黃禀坤指着圖像問夥計。
“回老爺話,小的聽大家都說此人就是作者,據說是澳洲人的元老,姓石名志奇,表字正信,現在正領兵住在南面的香港島上呢。”夥計毫不在意的說道,“當年這位石首長帶着人馬乘着小船縱橫珠江,簡直如無人之境啊。”
禀坤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夥計趕緊又說“老爺,這本書銀子雖然要四兩,但是用澳洲流通劵的話,能給您打八折。”
“我不要!”黃禀坤突然變得很憤怒,匆忙用銀子付了《缙紳錄》的賬,就轉身離開了。夥計吊着眼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土包子!”
黃禀坤沒有理會夥計鄙夷的目光,抱着懷中的《缙紳錄》直接回了旅店,心想髡賊販市恩,廣州市井之徒竟然如此追捧。隻怕是缙紳士子們也未必了然髡賊手段!
黃禀坤将《缙紳錄》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來,他在廣州府标注“在籍”的缙紳中圈了十幾個名字,但是一看他們的履曆,最差得也是個舉人,當過縣令的,以自己這樣的身份,非親非故的别說去登門求見了,便是門公大約都懶得和他多說一句話。
看來還是要去多多結交士子,他叫來夥計,打聽廣州城裏什麽地方是文人彙聚雅集的去處?夥計說本地有廣州八景,幾乎每日都有文人雅士的宴飲雅集。如果有興趣随時可以去看看。
于是黃禀坤第二天就換上件八成新的直綴,去“遊曆”了。然而他很快便大失所望。原來這些地方辦雅集的文人不少,周圍都有家丁仆役關防,别說湊上去搭話,還沒到近前便已經被當作“閑雜人等”給驅趕開了。
想來想去,隻有自己厚着臉皮去南海縣學裏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搭上話了。
南海縣是廣州的附郭縣,這南天第一城的縣學規模可不是臨高縣可以比得。就是瓊州府學都沒有它的規模大。不但規模宏麗,修繕亦很齊整,和當年臨高縣學裏草深沒膝的荒蕪完全不同。當年因爲沒法按月發給錢米來,秀才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去一回。
士子們進進出出,講堂裏書聲朗朗,仆役們謙恭有禮,這才是真正的“大明”啊。黃禀坤一邊轉悠一邊慨歎道。若是天下州縣都如這廣州一般,髡賊又如何能得逞?充其量不過佛郎機人一般,竊據個小島做做生意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