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卻搖了搖頭:“澳洲人是海外蠻夷還是大宋苗裔,弟不敢妄論,不過就文采學問上,也不見得粗鄙無文呢。”
說着他從手邊取出一部書來:“諸兄請看。”
衆人見他是從一個精緻的竹書箧中取出來的,知道必是他極珍重的書。孫淳與他素來交厚,第一個接了過來,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默默的翻閱起來――翻了幾頁,不由得歎息着直搖頭。順手遞給了早已經按耐不住的文懷。
文懷接過去的時候也吃了一驚,先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又翻開細細的讀。他讀得很是仔細,居然就這麽旁若無人的讀了十來頁,最後居然拍了下扶手:
“真正想不到!”
吳芝香早就滿心好奇,他多少已經有點明白過來了――這多半是澳洲人的書。别看他時常出入紫明樓,見慣了各種“澳洲貨”。“澳洲紙”素來一潔白挺括、種類繁多、價格低廉著稱,在廣州市場上已經将各種本地紙打了個七零八落,但是澳洲書籍卻沒見過――他是纨绔出身,對書籍之類素來不上心,從來也沒想及于此。這會被人一勾,反倒是巴巴的也想瞧一瞧這“澳洲書”。
偏偏這文懷看得着迷,不僅沒有把書放下,反而看得搖頭晃腦,有時候幹脆吟哦起來。大有把書一口去看下去的意思。張岱見吳芝香頗有抓耳撓腮之意,便咳嗽了一聲,文懷這才醒悟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書遞給了吳芝香。
張岱笑道:“此書寫得如何?”
文懷搖頭歎道:“弟望塵莫及。”
孫淳道:“莫要說我們幾個,便是社中諸位同道又有幾個能及?這大約是澳洲人的大儒所作的了。”
他們說得熱鬧,吳芝香早就按耐不住了。他接過來一看,書在手中沉甸甸的,裝幀簡單又漂亮,封面是一種厚紙,雪白的紙面上印着暗花,有些象南紙店裏發賣的各種高級“詩簽紙”。書名是《孟子正義》。
揭開一看,不由得暗暗叫絕――他是見慣了澳洲貨的精緻漂亮的,沒想到澳洲人在印書上也這麽出色,雪白的紙,漆黑的宋體字。字要比一般的書要小很多,有的夾注用字極小,但是筆畫卻清楚的如鐵勾銀劃一般。排版更是清爽,紙面上不見一點油墨的污痕。每頁有頁碼,前面有目錄和提要,備極周詳。
吳芝香對“小學”素來不感興趣,也無研究。所以對文中的内容并不了解,但是從遣詞造句來說,實在難說是“文理不通”。而最大的不同是竟然全書都有句讀标點。
想不到澳洲人還有這個本事――吳芝香原本就是“親髡派”一類的人物,現在看了這部書愈發對郭逸等人五體投地。
隻聽文懷問道:“宗子兄,此書從何而來?”
“是清河坊的完璧書坊賣出來得。”張岱得意道,“聽聞是個姓趙的廣裏人開得。販賣的全是澳洲人的書籍和文玩。密之失落了千裏鏡,我便派了個小厮去瞧瞧那裏有沒有,沒想到這殺才卻給弟帶了這麽一本稀罕書回來。”
“完璧書坊?”吳芝香有些詫異。到目前爲止,所有的澳洲貨往廣東以外銷售的大頭是高家和李家。這二家都沒有出過澳洲書籍的貨色。他以前還曾經受過裴莉秀的所托,在廣州爲澳洲人采辦過一些書籍――主要是道教書籍。現在澳洲人居然自己印起書來!
盡管臨高的印刷業已經存在了相當的階段,但是書籍全是自用,除了少量粗制濫造的小冊子之外,還沒有書籍正式輸送到大陸上去過。
他因爲裴莉秀的關系,在紫字号的幾筆買賣裏入過股賺過不少錢。但是至始至終也隻是每次事前出錢事後拿紅利而已,從來沒有直接拿到過澳洲貨經營買賣。想不到澳洲人默不作聲的居然把書給販賣到了杭州!
想到這裏,他愈發對這完璧書坊起了極濃厚的好奇心。正在尋思着怎麽去看看,隻聽張岱說道:“弟聽聞此完璧書坊是按照澳洲格局建造的,極有新意,正尋思着要去瞧瞧,幾位不知道有無雅興同往?”
有這樣的西洋景好看,衆人當然願意同去。吳芝香自然更不推辭。便說定了第二天去完璧書坊看看。
第二天一早,一幹人在張岱家中聚齊,用過早點一起坐了轎子往清河坊而來。
完璧書坊就位于清河坊的一條不甚熱鬧的街道上。張岱雖然是紹興人,但是在杭州寄寓多年,他又是個好遊玩之人,時時在街頭巷尾尋訪古迹,哪怕是窮街陋巷也要一遊。所以對城市環境非常的熟悉。他知道這個地方附近有一處很大的廢園。要開一座大書坊,多半就是在這廢園的上面了。
轎子剛走到街口,他們便認出了完璧書坊――的确,這完璧書坊實在是太特殊了,以至于一眼就能從周圍的房屋中認出來。
一座有着半圓形屋頂的石建建築矗立着,石造拱形大門坐落在三層石台階上。門面不大。因爲房屋不是按照中式房屋的以柱開間的模式建造的,所以也說不出是幾開間的門面。吳芝香估計着也就是二開間的摸樣。
大門不設門闆,隻是一扇拱形大門,門其實并不高,但是石材的裝飾和兩邊的石雕花紋使得它看上去氣勢巍峨。大門旁懸着一塊木制的豎闆,白底黑字寫着“完璧書坊”幾個宋體字。除此之外就别無裝飾了。招牌雖然素淡的近乎寒酸,但是配合着這扇大門,卻顯得十分莊重。
大門這會敞開着,門兩側的台階上擺着兩個巨大的花盆,栽種的卻是綠得發黑的鐵樹,長得很是茂盛。衆人心中納罕,不知道算是什麽調調。
文懷笑道:“我看着澳洲風俗奇!哪有人拿着大鐵樹種盆裏,還這麽一左一右的供在大門口的?”
張岱笑道:“這裏面或許另有深意。”說着他看了一眼招牌上的“完璧書坊”四個字,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一幹人拾階而上,門内早就迎出了幾個夥計,上前熱情招呼。張岱笑道:“你們不用招呼。我最厭有人啰嗦。”夥計們見他們來頭不凡,趕緊都一個個退去,隻留下一個機靈的在旁伺候,随時聽候吩咐。幾個人不以爲意,走入門内。隻見大門内當門便是一座整面大玻璃屏風,除了大理石的基座之外,再無其他裝飾。玻璃屏風上用磨砂打磨出大幅的山水。張岱學識極淵博,稍稍一看便知這是宋人江參所繪的《千裏江山圖》。
“他們倒是時時刻刻不忘祖宗。不過這房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宋人的建築。”張岱心中暗想,玩弄着手中的扇子。
屏風後,便是店堂。張岱經常出入各種書坊。書坊因爲客戶都是讀書人,所以在陳列擺設上都極盡巧思,爲得就是博得文人墨客的好感。
但是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書坊:不似個鋪子,倒像座大廳一般。從外面看,正門不甚寬闊,但是内裏的面積卻很大。廳内沒有立梁柱,圓形的石制拱頂下用鐵鏈懸着黑鐵鑄就的枝形大吊燈。廳堂兩旁的牆壁上開着許多高大的窗子,周圍裝飾着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紋圖案。窗戶上全部鑲嵌着大塊的玻璃。陽光從窗戶投射進來,在青磚鋪就的地面上投射出一個個光影。
店堂裏的光線充沛,使得習慣于房内幽暗光線的士子門不由自主的眨起了眼睛。吳芝香是見慣了澳洲人的房子形式的,但是紫字号的房屋還是在傳統建築基礎上改進的,不似這般徹底的重起爐竈。因而也覺得很是新鮮。
“這哪裏是什麽廣裏人,肯定是個貨真價實的澳洲人!”這個念頭從他的心頭掠過。然而他不露聲色,澳洲人眼下在大明省份特殊,揭破與否都擔着莫大的幹系,幹脆來個裝不知道最好。
“真是豪奢!”文懷不由得咋舌,“光這些大玻璃,就要多少銀子!就算宮裏隻怕也用不起……”
說到這裏他自覺失言--閉嘴不言了。
張岱卻不在意:“這許多的大玻璃,隻怕有錢也沒處尋覓去!千裏迢迢從廣東運來,就這路上的花費就駭人聽聞了!”
吳芝香卻知道玻璃對澳洲人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他聽人說過:澳洲人在臨高有很大的玻璃作坊,每天都能造出無數的玻璃來。在臨高,就算是一般的商戶也都裝了玻璃窗戶。
隻聽孫淳說道:“玻璃不過是有錢罷了,隻是這廳堂、這圓頂,即不用一根梁柱,全系石頭拼砌而成,不知道是如何架起得?”
張岱倒是不以爲意:“這是西洋人的造房之術,倒不是澳洲人的絕學。我見天主堂的房子也是類似的建法。仔細想來,這不和河上的石拱橋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我們用來造橋,西洋人拿它造房子罷了。”
《孟子正義》系清人焦循所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