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是下午了,請黃二少爺來用晚飯嗎?”
“不,”劉大霖想了想,用晚飯的話議事就要到晚間了。他自認處事光明磊落,夜裏談事未免有行蹤詭異之議,“讓他明早來。”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黃禀坤就來登門拜訪了――這個年輕人早就被要幹一番事業的想法沖昏了頭腦。
上一次,倆人沒談出什麽具體的内容來,這次劉大霖忽然找他,大約是這“丈田”的狂風也吹到了他的頭上。
要是劉大霖願意出面寫禀貼,事情可就成了一多半了!其實以黃禀坤的見識來說,也知道就算省裏派出官軍,要趕走澳洲人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他對髡賊的敵視心理讓他不願意正視現實。
“……我也是束手無策。”劉大霖苦笑道,“我自家的地,就算要我全部起課也認了――反正也沒有幾畝。可是親戚朋友寄在名下的,他們即來求我,不能不有個交代。”
“伯父,這回丈田的事情,據小侄看看是項莊舞劍。清理隐田詭寄是假,對付縣裏的士紳大戶是真。”黃禀坤道。
劉大霖很是注意的聽着,問:“這話我也聽家人傳進來過。不過清理田畝,原是官府的正辦,澳洲人以此爲由,又借了縣衙的牌子,駁不倒他。世兄有什麽法子?”
“小侄以爲,這一切的根子,就在髡賊身上。”黃禀坤低聲道,“陳明剛這些跳梁小醜,不過是借此聚斂,但是髡賊的此舉卻包藏着極大的禍心,再與他們周旋下去,恐怕會先傷及自身。”
“世兄你的意思是?”劉大霖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在打什麽算盤,看他一副極有決斷的面孔,顯然是大事。不由得慎重起來。
“串聯全縣士紳、糧戶和讀書人,一起寫禀帖,派人送到省城。”黃禀坤道,“此事還要伯父鼎力相助才成。”
明清官員很重科名和鄉誼,但凡地方上的士紳要辦事,不管是朝廷還是地方上都得有官員支持才行。而臨高自古至今,就出了劉大霖這麽一個進士,所以鄉誼這塊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劉大霖中舉和登科時候的同年,任官的人不少,算是一條線路。在黃禀坤想來,如果劉大霖肯寫幾封“八行”,士紳大戶們籌上五六千兩銀子去省城活動活動,事情還是有希望的。
“寫禀貼?”劉大霖聽了他的建議,有些出乎意料。他趕緊擡眼看了下門口,承值書房的傭人是他家的家生子,很是可靠。
“正是,伯父!”黃禀坤道,“士民上書不是小事……”
劉大霖卻不這麽認爲。要說從大戶頭上聚斂的話,髡賊縱兵大掠,别說士紳大戶,就是平民百姓也連骨頭都吞下去了,何必來搞什麽丈田。他雖然不喜歡澳洲人,但畢竟是讀過許多書,明白道理的人:澳洲人在臨高,不但當得起“秋毫無犯”,甚至堪稱“仁義之師”,再者這次征糧,大頭還是爲大明征得麽。
他搖頭道:“不是我推脫。臨高這裏科名不顯,不要說朝裏,就是本省,也找不出幾個臨高籍的官員來,有的也不過教谕、訓導、最大不過州縣官,這禀貼上去有多大用處……”
“至于我的同年,”劉大霖歎了一聲,“登科之後就染疴回鄉,并未授過一天的實官,同年之誼也有限的很,唉!”
“隻求伯父多寫幾封八行,自然派得力人手進省活動,無非多花了幾個錢。”
劉大霖道:“省裏接了禀貼如何――派遣官軍來進剿?”
“這個自然,難道就這樣任由他們胡作非爲?”
“嗯。”劉大霖不語,他的内心很是矛盾。從感情上來說,他希望臨高回到澳洲人到來之前的模樣,他可以繼續過他平靜的書齋生活:每日裏讀書做詩,訓導子弟讀書。夏日的時候去城外的田莊避暑,有時興緻起來了,和好友們去縣裏的名勝遊覽一番,喝幾杯薄酒。若是縣裏有事,再出來幫忙議議事,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但是這夥澳洲人來了之後,做了許多造福本地的好事。劉大霖世居此地,對臨高的變化是是最清楚的:這一年來,不管是縣裏的士農工商,個個都得了澳洲人的好處,原本死氣沉沉,荒僻的南陲小縣,倒顯得有些興旺的景象出來。特别是最近他們重修縣學,資助茉莉軒書院,還資助本縣窮苦的讀書人,這一切都是劉大霖過去想做而沒做到的事情,這使得他對穿越集團的好感度大爲上升。雖然自個是對其敬而遠之,但是心裏已經把他們的“亂賊”帽子摘掉了。
現在黃禀坤要他起頭串聯寫禀貼,劉大霖實在不願意下這個決心。他并不怕事情敗露之後會遭到什麽後果。但是省裏若是真得是出動官軍進剿,這多年不遇,難得的欣欣向榮局面就會立刻化爲飛灰。
劉大霖沒有中進士之前曾在大陸上遊學過很長時間。當然知道官軍是什麽貨色,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打敗澳洲人,不管勝負如何,臨高被其荼毒一番是免不了的事情了。
“世兄!”劉大霖沉聲道,“此事要慎重!你和你父親在本縣剿匪鎮黎多年,總知道官軍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真來了,本縣向來公私匮乏,拿什麽伺候這班丘八?這幾年軍伍嘩變之事可是屢有所聞啊!”
黃禀坤啞口無言。劉大霖說得沒錯。别說是不是靠着一張禀貼就得能請來官軍,就算官軍真得來了,恐怕髡賊還沒被打跑,縣裏先被這群丘八洗劫一空。當年提南村和馬矢黎人暴動的時候,來鎮壓的官軍的胡作非爲他爹黃守統可是親眼看見而且多次和他說起過的。要不是當年黃家寨已經壁壘森嚴,恐怕也得被搶個精光。爲此黃守統多次告誡過自己的幾個兒子,和官軍一起打仗,要時刻提防官軍,不僅要防備他們忽然逃跑,也要防備他們來搶劫友軍:從人頭、财物到糧食。
想到這裏,他的盼“天兵”的興頭滅了一多半。要是官軍真來進剿,别得不說,就是供給支應這塊就夠大戶們肉疼上幾年了,到時候多半是要嫌自己多事了。
黃禀坤頓時洩了氣,但是他不甘心這樣的失敗。又道:“髡賊在臨高,現在不過是暫伏爪牙。等他們羽翼豐滿了,難說會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到時候我臨高可就是沉淪萬劫不複之地了!還是早做打算爲好。”
“這個自然要憂到。”劉大霖道,“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澳洲人真要敢做出謀逆的大罪來,本縣的士紳讀書人都是不能容他的!”
這話說和沒說一樣。黃禀坤無語。
“還是要請人和他們折沖交涉才是。”劉大霖說,“須得找個合适的人來傳話,把全縣糧戶的意思傳達到。澳洲人不是蠻橫無理之輩……”
黃禀坤的眼睛一亮:“若是這樣,不如串聯縣裏的糧戶們一起給髡賊寫禀帖如何?”
“給澳洲人裏送禀帖。”劉大霖若有所思。
“不錯,就爲今年的征糧之事。”黃禀坤說就請王師爺或者張有福居中接頭,雙方談個合适的解決方法――重點是:不要陳明剛插手。
“這倒是可行,”劉大霖說,“不過此事……”
他的話沒說下去,這事情,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讓個張三李四之類的小人物出馬,要讓澳洲人重視,出面的人物必須有一定份量。
本縣澳洲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人,顯然不是吳明晉,而是劉大霖自己。
劉大霖心裏鬥争了許久,他是不願意出頭露面去做這種事的,更何況對方又是來路不明的澳洲人。
最後,他還是點頭了:“也好,這事情,還是由我出面比較好。”
“伯父您的身子――”黃禀坤很誠懇的說,“還是讓家父出面。”
“不可,”劉大霖打定了主意,這件事情自己不出面的話,恐怕臨高也沒什麽人能出面了。看澳洲人,還有一點“向化”的意思,自己曉之以理,說不定還能收到點效果。總算對全縣的士紳糧戶們也有個交代,免去被陳明剛一夥勒索之苦。
黃禀坤心中大喜,劉大霖肯出面,原本猶豫搖擺,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糧戶們就肯參加這次的請願了。也能讓髡賊們打得是什麽算盤,也夠他們好好的難受一番了。
澳洲人會不會讓步,黃禀坤并無十分的把握,但是此事能讓穿越集團頭疼一陣他是肯定的。要是尋常的海盜土匪,自然不吃你劉進士黃進士這一套,但是澳洲人一天到晚要表現自己的“愛民”,絕不會破臉。爲了應付劉大霖,大約也不得不做點姿态來。
“你們不是一天到晚‘保境安民’,這會糧戶們都騷動起來,看你們如何的‘安民’!”
黃禀坤暗暗得意,雖然不能去省城告狀,但是借着這次機會把大戶們都串聯起來也是很大的成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