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占風兄在茶棚的言辭,似乎對林莊很熟?”谌天雄直入主題。
“豈止是知道,”蕭占風道,“他原就是我的鄰居!”
原來這林莊和蕭占風家原本都在海安街上居住,蕭占風的父親因爲家裏地少,就做些小買賣,倒也是生發起來。爲了想讓子弟讀書出人頭地,搬家到了縣城裏居住,以便能上個好私塾。
“林莊這個人,自小是個孩子王,”蕭占風笑道,“好出頭,講義氣,好交接朋友。原來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惜!”他搖了搖頭,“這個人交友不慎,沾染了嗜好。在糖寮燒火賺來的幾個辛苦錢,不是花在‘私門頭’裏,就是在賭場上陪送給了别人。”
“原來是這樣。”谌天雄想這不過是他的私德而已,吃喝嫖賭不一定沒能力,謙謙君子也未必就是大才。如果蕭占風的見識就這點的話,未免也弱了一點。
“……這還是小節,”蕭占風臉皮微微漲紅了――他很少喝蒸餾的白酒,“隻是有了嗜好,未免德行有虧了。就說這次吧――”
這次林莊打頭去向縣衙告狀,糖寮工人們是合出了一筆錢的――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隻要打到官司,不論能赢不能赢,照例要有一筆打點上上下下的規費開銷。
“這林莊倒好!借着打官司的由頭,收了工人好些錢,他自己起碼吞沒了一半。官司輸了,他又說錢都花光了,把餘下的款子也吞了,把大家給鬧得精窮。”
“這還不算,後來祝三爺給他銀子,讓他把糖寮的工人們維持好,預備着和你們爲難。前後領了幾次銀子我是不知道。不過呢,最近一次,我倒是在賭場看到他一口氣輸了十幾兩出去。鄒和尚廟前老老小小,天天喝發黴的米粥――讓他打頭,這群糖寮做工的也算是瞎了眼。”
這個說法,和周士翟打聽來的“人還算正派”大相徑庭,簡直和“卑鄙小人”有得一拼了。
“外面風評不是他人還算正派嗎?”
“呵呵,一般的人不知道他的哪些鬼花樣,他也裝得像模像樣,一天到晚破衣爛衫的,滿面愁苦,其實你隻要去縣後街的艾嫂家看看,他是什麽做派,還不是一清二楚?”
“艾嫂是誰?”
蕭占風一怔,笑道:“對了,你們是剛來沒幾個月,自然不知道。”
艾嫂是本地有名的一個老鸨;主持一家很大的“私門頭”,縣裏的暗娼多半以她家爲居停。除了女人,還開着賭場,是徐聞縣裏的下層社會的銷金窟。
“你和艾嫂很熟?”谌天雄冷不防的問了一句,看看他是不是個誠實的人。谌天雄以爲一個人有些毛病問題不大,怕就怕是個僞善之徒。蕭占風說别人很起勁,言辭中卻對賭場、“私門頭”都很熟悉的模樣,恐怕也不是個方正君子。
“和她不熟,和她裏面的一個人很熟。”蕭占風似乎沒發覺谌天雄的用意,興緻勃勃,“我一個窮光蛋,艾嫂的眼睛可勢利的很。”
原來他有個遠房親戚,寡居多年,現在在裏面廚房幫忙當女傭。蕭占風平時也常去找她。
至于爲什麽他經常會去艾嫂那裏,他則閉口不談了,顯然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谌天雄想多半是和這寡婦有什麽說不清的關系。這也不便再多問了。
當下也不再多問,便海闊天空的聊起天來。蕭占風對華南的機器制糖極有興趣,谌天雄便投其所好的說了一些基本的原理給他聽,可惜他自小所學的東西隻有十三經而已。科技二字八竿子打不着,連中國古代的一些科技書籍也沒看過,所以解釋起來很是吃力。
“如此看來,我輩竟是井底之蛙!”蕭占風雖然十句中聽不懂八句,還是聽得興緻勃勃,最就說了這麽一句,
“隻是現在華南處境堪憂啊。”谌天雄看看差不多了,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蕭占風高深莫測的道:“何以見得?”
谌天雄當下把祝三爺準備着讓糖寮工人鬧事的事情說了一遍。
蕭占風點頭道:“這事情,我也風聞了。不過,我以爲這事鬧不起來,就算鬧起來了,也不過是雷大雨小。”
“這是爲何?”
“谌掌櫃沒聽說過養寇自重麽?”
這話一下倒給谌天雄提了個醒。蕭占風得意道:“林莊是個什麽貨色?嘴硬骨頭酥的東西。且不說事情鬧出來衙門要追究:最輕最輕,拘幾天吃頓闆子他是逃不掉的,縱然有祝三爺代爲在衙門裏疏通,苦頭總是要吃得。再說了,真把華南鬥倒了,他就不怕祝三爺過河拆橋麽?”
“不錯,不錯!”谌天雄忽然發覺這讀書人的眼光果然不錯,華南一倒,祝三爺就沒必要再給他銀子維持糖寮工人的隊伍了,反而糖寮工人還要對祝三爺感恩戴德,他這個靠着居中交通,左右逢源大撈好處的人還怎麽混?
“那,依蕭先生的看法此事該如何化解?”谌天雄肅然起敬。
“叫我占風好了。”蕭占風大概難得受人如此的尊敬,不由得大有“士爲知己者死的”之感。當下把自己對這事情的看法都一一倒了出來。
“祝三爺也知道林莊這個人靠不住。所以又組織了一班人馬――趙雞腳那班爛仔。他們倒是什麽也不怕的亡命之徒,可惜人數太少,成不了氣候。所以要到華南鬧事,糖寮工人和爛仔是互爲表裏。糖寮工人不鬧,爛仔們就沒法渾水摸魚。”蕭占風拿筷子在桌子上點點劃劃,“林莊何嘗不知道祝三爺的算盤?趙雞腳的人搞出了事情,肯定是糖寮工人來頂缸。所以他一味的拖延,就是要從祝三爺那裏拿到更多的好處。但是萬一林莊被祝三爺勒逼的動了手,事情就鬧大了。”
谌天雄聽得很仔細,前後一對照,蕭占風此時的說辭不是和前面的“事情鬧不起來”自相矛盾麽?默念一想,此人到底是個書生,“好作驚人之語”大概是習慣。
但是此時也沒必要戳破。總得來說,他分析的還算有道理,還說了許多原本他們沒有掌握的細節。到底是本鄉本土的人,對事情看得更爲透徹。
“所以――”
“所以隻要把林莊收服了,趙雞腳這班人根本出不了頭。”
“我亦有此意!”谌天雄說,“不過聽說已經晚了,說三天後他們就要在鄒和尚廟燒香起誓了……”
“這事全徐聞盡人皆知。”蕭占風不以爲然,“谌掌櫃你想:真要鬧事,隻有秘密串聯,到時候突然聚集起來燒香起事的。豈有三天前就把燒香的事情傳得滿城皆知的?再說了,林莊的所謂燒香起誓隻是‘起誓’,又沒說立刻就要動手。”
他越說越起勁:“林莊無非是被祝三爺逼急了,做個姿态出來而已。也算對得起他領得銀子。所以三天後他是鐵定不會動手的――你想首腦會在動手前幾天還泡在私門頭裏賭錢嫖妓的麽?”
原來這就是蕭占風說的“這事鬧不起來,就算鬧起來了,也不過是雷大雨小。”的真正涵義。谌天雄暗中點頭,這人果然有些本事。
“所以要收服林莊,還有的是時間。”
“這麽說林莊不在鄒和尚廟裏?”谌天雄問。
“他怎麽會在那裏!”蕭占風道,“自從祝三爺招攬他之後,他就一直住在艾嫂那裏。過得是風流快活的日子。現在大約還在。”
“那我倒是要見他一見,和他‘交個朋友’。” 谌天雄拱了拱手,“煩請占風兄指點!”他說,“我是外路人,做這事情兩眼漆黑,全要靠你照應。”
“好說,好說!”蕭占風拱手還禮,“但有效勞之處,一定盡我綿薄之力。”
谌天雄見他毫不推脫,顯然是個有擔肩的人。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谌天雄道,“占風兄日子清苦,這點銀子,請拿去貼補。日後另有謝意!”
“當不得。”蕭占風卻一口回絕,“錢,我絕對不要。敬請收回。我當谌掌櫃你是個朋友才說這番話。若是話不投機,就是給我一萬兩我也懶得說這些。”
這倒是個有點風骨的人,雖然後面的話在谌天雄聽起來未免有吹牛之嫌。當下将銀子收了回去。“這樣,我明日再來,到時候就要請占風兄引路,去收服林莊了。”
“這有何難?今日去也使得。”
“不必,不必” 谌天雄道,“手頭還有幾樁事情要處理,既然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明日再去也來得及。”
谌天雄帶着周士翟回到糖行。今天雖然沒有見到林莊,但是結交了蕭占風這麽一個人,也算是大有收獲。谌天雄這人做事,講究興頭上冷一冷。想了片刻,請周士翟進來。
“周師傅!”他開門見山,“你覺得今天這蕭占風怎麽樣?信不信得過。”
周士翟長期走镖,江湖經驗十足,看人識人是有一套的。
“信得過。”周士翟倒是毫不含糊。
“嗯,我也覺得此人可用。”谌天雄道,“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眼下是關鍵的時候,煩請你帶幾個當地的弟兄,去打聽打聽蕭占風的底。”
“好,我這就去。”周士翟立刻就出去了。
晚上,去遊說糖寮工人的糖廠工人也都紛紛回來了,一天的時間,自然沒什麽大的效果,但是帶回來的消息卻很明确,失業工人很多都是意氣消沉,對前途覺得無望,雖然林莊按日供應糙米,勉強度日,但是大家都覺得這種吃救濟的事情不是長久之計。
燒香起誓的事情,的确有。而且最近也有人在不斷的煽動,要他們沖擊華南糖廠,說隻要把華南廠毀了,這雷州的糖寮就會恢複起來。煮糖師傅對此最爲起勁――畢竟全用舊法,他們的獲益最多,所以甘願冒險。但是一般的工人覺得沖擊糖廠打砸械鬥,無異于“犯王法”。就算恢複舊法制糖,也無非是吃口飯而已,故而積極性不高。加上領頭的林莊态度暧昧,始終也不表态,沒人帶頭,誰也不願意自己出頭,所以就一直僵持着。
這樣看來,蕭占風判斷的“燒香”隻是“起誓”而非“起事”的判斷是完全準确的。谌天雄當下要這些人明天繼續去活動,向失業的工人們暗示:華南願意招工,不但可以開發一份工錢,還願意救濟他們全家老小。
且不論有多少失業工人會被他們拉過來,起碼人心會亂――不過看樣子林莊也從來沒真正把人團結起來--這古代的工人領袖還是私心雜念太多,所以成不了氣候。
這樣看來,事情已經有八九成的把握了。明天去收買林莊,大約也不需要多費力氣。
第二天,還是由周士翟陪同着,兩人扮作外路的客商和家仆,先坐轎子秘密到了縣城裏的“大昌米行”――這家原是廖大興當過夥計的地方,所以兩處的關系不比尋常,華南裏的用米都是從他那裏進得。米行的朱老闆對這樣的大客戶自然是備極殷勤了。
因爲要避開可能存在眼線,兩人到了之後,才打發了一個夥計去請蕭占風來。蕭占風到了之後,谌天雄一行便由他陪着帶路,往艾嫂家去了。
前門進來,後門出去。米行背後是一條小巷,走了幾十米,轉上一條長街,鋪得極平整的青石闆,放眼望去,鱗次栉比的樓房,相當整齊。街上行人的穿戴也比臨高要齊整的多――拜糖業興旺之利,徐聞還算是個相當富庶的地方。
不過私門頭向來不在熱鬧的地方,蕭占風一路引領,從縣衙前轉過去,進到縣後的冷僻場所。這裏道路兩旁多半都是大戶人家的後牆,風火牆高聳,隻開着一扇扇的小門。行人稀少。
又轉了幾個彎,走到一扇雙開小門前。蕭占風站住腳說:“就是這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