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目光了。
長年以來,女巫堅強的形象不過是一層僞裝,真正的維爾莉特一直在爲自己的才能感到自卑與茫然。
這是上天注定的,無法改變的事實。
過去按捺在心底的煩悶,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盡數湧上她的心頭,就連迫在眉睫的危機感都因此淡了下去。
維爾莉特閉上了眼,努力讓自己不去思考這方面的事情。
漂浮着無數灰塵的空氣,冰冷的地面,堅硬的木闆床……這裏被廢棄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狹窄昏暗的房間内散發着古怪的沉郁氣味,和女巫平日裏在湖邊别墅居住的日子相比起來,這裏的環境實在稱不上好。
好在維爾莉特并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比這更惡劣的野外環境、隻能在洞窟甚至森林裏休憩的經曆亦不止一次。
大概是因爲太過疲憊的緣故,在閉上眼睛不久,她的思維便一點點滑入到深沉的夢境之中。
……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女隐約聽見從耳畔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有老鼠或是蟑螂在旁邊爬過。
她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與沉浸在漆黑海洋中的家具床鋪的輪廓,以及……
一張看不清的人臉。
*
維爾莉特雖然在第一時間感到慌亂,但她更清楚的是眼下該做什麽。
她表面上沒有任何動作,實際則冷靜地利用靈視能力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全身上下,發現沒有任何異常,包括身上的衣裙鞋子都沒有被人觸碰過的痕迹。
少女悄悄松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将手伸入裙擺内側,從隐藏的口袋中抓住一把施法材料——對于巫師們來說,就算不借用任何煉金道具或材料,雙手空空同樣是能施法的。但一部分特殊的材料确實能強化魔法的效果和節省巫師們的魔力。
維爾莉特的視線往四周逡巡。
夜色流淌在房間内,靜谧的黑暗籠罩着床鋪,陳舊的家具,和破爛的牆面,萬籁俱靜,就連從白天踏上底層的土地開始就始終沒有斷絕的怪物們的嘶吼聲,都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變得異常模糊和飄渺。
隻有不遠處的這雙眼睛,在窗外投進來的渺茫光亮裏,閃爍着蒼白的微光。
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發現外面沒有其他人的聲音。酣睡的呼噜聲或是呼吸聲,全都聽不到了。
......他們去哪了?
維爾莉特心中警惕起來,她不再猶豫,起身後迅速做出了标準的施法動作,朝着對方低喝道。
“你是誰?!”
說話的同時,女巫的手指上已經纏繞上了明亮的火光。這火苗迎風便漲,倏忽間照亮了房間内的黑暗,同時亦照亮了那雙蒼白眼睛的主人的臉孔。
“愛德華小姐……咳咳,是我......”
坐在距離他不遠處的中年男人一邊咳嗽,一邊發出虛弱的聲音。
“主管先生?你爲什麽會在這裏?”
維爾莉特并沒有放松戒備。
“其他人呢?”
中年男人将手放在嘴邊,拼命咳嗽着,簡直像是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來那般用力,一時間沒有力氣回答她的問題,過了好久,他才喘了口氣,火光中男性的臉像死人那般毫無血色,他輕聲說道。
“别擔心,您知道我沒有能力威脅到您......更何況,您看見了嗎?我現在就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巫碧綠色的澄澈瞳孔,像貓兒般微微放大。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街區主管身上的外套變得破破爛爛,沾滿血迹,手腳和臉旁上都有明顯的青紫痕迹,看起來還很新鮮,顯然是前不久被人毆打後留下來的;他的胸口有一道巨大的傷痕,伴随着呼吸微弱起伏着。裸露出來的傷口附近,已經凝固的血漿,在火焰躍動的光芒中呈現出肮髒的深褐色。
毫無疑問,這是能讓人昏迷、甚至死去的重傷。
“你......難道說......”
維爾莉特很快猜到了是怎麽回事,内心頓時升騰起了怒火。
“就在半小時前,我被您的同伴們踢醒,然後被叫出這棟房子,狠狠地揍了一頓......”
中年男人苦笑着說道。
“我不敢反抗,因爲我知道反抗沒有任何意義,而且隻會讓我受到更嚴重的傷害和更痛苦的折磨...他們把我揍得半死後,将瀕臨昏迷的我扔到廢墟裏面,打算就這樣将我喂給那群邪魔。”
“你知道,那群怪物們的鼻子很靈敏,對血腥味特别敏感,我又不能動彈。他們做得一點兒都沒錯,就算放着不管,我遲早會被怪物們分屍後吃掉。”
維爾莉特放在裙擺上的纖手,下意識地攥緊。
“……然後呢?我爲什麽隻看到你,沒有看到他們?”
“他們不在這裏,而且恐怕再也回不來了。隻有我堅持着回到這裏……咳咳,我必須将真相告訴你,這是對您恩情的報答。”
主管先生的瞳孔中流露出晦暗的顔色,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人生。
“……因爲我很清楚,在那群人中,隻有将我看作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陰溝裏的老鼠。”
其實鄧肯他......
維爾莉特剛這麽想的時候,對方接下來說的話令她大吃一驚——
“您必須趕緊離開這裏。”
中年男人表情變得異常嚴肅。
“和您看起來關系很好的,那個叫鄧肯·戴維的人,其實是隐藏在隊伍裏的叛徒,他一直心懷叵測……甚至那個在幕後操縱邪魔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
在震驚過後,維爾莉特有些茫然。
她下意識地想要想大聲呵斥這個污蔑自己朋友的人,但是看着眼前這個可憐人那凄慘的模樣,以及他那雙完全不像是說謊的認真眼睛,女巫什麽都說不出來。
到底......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中年男人并沒有急匆匆地讓自己離開,而是語速很快地開始解釋起來。
“其實我并沒有真的昏死過去,在那群人離開後,醒來的我就想爬到别的地方去,至少要待在一個不會被吃掉的地方,”
“結果,在半路上,我發現那三個人就停留在距離這裏不遠處的廢墟裏。我覺得很奇怪,想要看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結果發現他們正在和自己的同伴——那個叫鄧肯·戴維的男人對峙。”
“......不,說是‘對峙’有點不太準确吧,他們顯然很害怕這個男人,就像我一直在害怕他們那樣。三個人的手腳都哆哆嗦嗦的,但大概是因爲不想死,才選擇不得不和他戰鬥。”
“等我靠近後,我才聽見其中一個人大聲對鄧肯說着‘你爲什麽要背叛老師、背叛魔塔,和外人勾結!’之類的話。”
“然後我才注意到……咳咳,在那個男人的背後,明明跟着一大群邪魔,卻完全沒有進攻他的意思,看起來更像是在護送他、爲他引路。我不清楚他晚上出來的原因,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維爾莉特沒有說話,臉龐卻逐漸變得冰冷。
“那個人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可能是懶得對無關緊要的小角色解釋吧。他隻是讓他們快點動手。那群家夥完全不是鄧肯·戴維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就被打倒了。”
“我趁着這個機會離開了。我不知道那三個人的結局是什麽,但恐怕不會太好。就我看來,那個男人在事情暴露後,肯定是想要殺人滅口了。所以如果您不快點離開這裏的話……咳咳,說不定會遭遇毒手……”
“愛德華小姐,請相信我,我沒有說謊......”
還沒等他說完,一直保持緘默的維爾莉特開口打斷了他。
金發女孩既沒有表現得憤怒或是難以置信,亦沒有爲此感到悲傷的樣子。此時的她表現的很冷靜,并且态度十分認真地說道。
“我知道了。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會離開的。現在就離開。”
女巫從床上站起來,放輕腳步走到房間邊上,往外側望了一眼。映入她眼簾的,果然是空蕩蕩的昏暗房間。
“你看到那三人被鄧肯·戴維打倒,是在什麽時候?”
“我爬到這裏用了五分鍾左右......”中年人努力回想着,“所以應該是在十分鍾分鍾之前。”
“看來即使算上處理屍體,剩下的時間也不算多了。”
維爾莉特說。她轉過頭來看着像條癞皮狗那樣躺在地上,就連行動都已經很艱難的中年男子。
“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裏。”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露出複雜的眼神。
“……愛德華小姐,在這種情況下你還願意像我這樣的人伸出援手嗎?我現在已經……”
“這不是沒有條件的。不過,隻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了。”
“......什麽問題?”
維爾莉特深吸了一口氣。
——“你到底是怎麽從鄧肯·戴維那裏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