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哐當……哐當……”
鄭建國擡起頭,看着窗玻璃在狂風的牽扯下,發出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噪聲,借着風力,一陣又一陣的雨水在窗前地闆上慢慢彙聚,地上的積水變得越來越多,水的領地在這個幹燥的房間裏,悄無聲息的擴散着。
書桌前的地闆上,散落着許多被揉皺的紙團,在流的最快的那一道水流之前,有一個紙團靜靜的擋住了它的去路,被阻擋的水流在它面前停留了下來,但它卻沒有因此而氣餒,它停留,不是因爲它無法前進,而隻是因爲它需要确保,徹底浸濕那些在它領地内的敵人。
“呼……呼……”随着又一陣更猛烈的狂風,更多的雨水打進了這裏,紙團變得越來越潮濕,水的浸潤讓它逐漸開始變得綿軟,它終于再也無法保持原來飽滿的形狀,開始逐漸變得幹癟,舒展,就像一朵迅速枯萎凋謝的鮮花,
水終于完全占領了這片高地,把這張紙變成了它們的俘虜,剛剛緊緊蜷縮的紙團現在變得如同一隻死去的刺猬,終于失去抵抗的力量,露出它最柔軟的部分,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可以看到其中有黑色的字迹,但水流卻好像毫不在意它的臣服,它也毫不關心這些字迹是什麽,它們的任務隻是前進,隻要前方還有空地,它們一直保持前進,前進。
“咔嚓”一道藍白色的炫目閃電如同空中巨龍一般,一閃即逝,正在窗前的鄭建國被這聲音吓了一跳,正在寫字的手也下意識一陣劇顫,在雪白的紙張上留下一道如傷疤一樣的黑色弧線,鄭建國面無表情的低下頭,胡亂抓起這張紙,似乎是害怕看見上面的字迹一般,用力朝窗前扔去,風吹着這張紙團在地上滾動,然而在水的浸潤下,它終于不能再動,靜靜的躺在剛剛那張被浸透的紙張旁邊,紙張逐漸舒展的時候,露出中央和剛才那張紙一模一樣的三個字。
“認罪書。”看着自己剛剛寫下的三個字,鄭建國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見到自己寫的字,仿佛那每一個方塊都是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嘴,鲸吞着自己的财富,榮譽,自由,以及生命。
“老鄭,好像有人來了。”一絲略帶顫抖的聲音在他書房外響起,在鄭建國的印象中,他聽到的這個聲音一向高亢而清澈,鄭建國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也才二十出頭,也正是因爲這聲音的吸引,自己最終才與她共結連理,不知不覺,這都三十多年了,印象中的這個聲音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但在鄭建國聽起來,卻如同出殡的唢呐一樣尖銳刺耳。
“慌什麽,我還沒進監獄呢!”鄭建國訓斥道,然後冷眼瞥了一下自己的妻子,這眼神比訓斥更讓她覺得心寒,這讓她感覺自己是丈夫眼中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從窗外傳來的些許動靜讓兩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嘩嘩的大雨聲中,鄭建國清晰的聽到,從樓下傳來的汽車刹車聲,然後是開門聲,雨打在塑料傘上的聲音,關門聲。
“啪嗒,啪嗒,”很普通的皮鞋踏在濕潤台階上的聲音,在鄭建國聽來,就好像有人拿鑿子在他心髒裏鑿出一個洞一般。
“叮咚,”又是漫長的幾秒鍾之後,門鈴聲響了,與此同時,門外他的夫人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打開門惶急的走了進來,看到一向幹淨整潔的書房内,地上四處散亂着揉亂濕透的紙團,鄭建國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像一個木頭人一般,兩眼無神的看着窗口飄進的雨點,仿佛這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一定是他們,老鄭,他們就在樓下敲門,怎麽辦……要不要我去下面拖延他們一下……你快從這裏跑……或者,你不是說主動自首可以寬大處理嗎?怎麽……”
“閉嘴!我還沒死呢!”鄭建國寬厚的手掌猛的一擊桌面,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怒吼,他夫人被這聲音吓的渾身一顫,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最終什麽也沒說的出來。
“跑?怎麽跑?能往哪裏跑?”鄭建國站起身,走出書房,對着樓下正在被敲的大門,冷冷一笑,他手裏緊緊攥着剛才撕下的那張紙,似乎是想用這種辦法聚集自己最後的勇氣。
随着門鎖清脆的一聲輕響,門打開了,也就是在這個瞬間,鄭建國手中的紙團輕輕的掉落在地,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松開自己的領帶,但接觸到衣服的時候才發現,他今天根本沒戴領帶。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大門,出現在鄭建國的視野正下方,她擡起頭,對自己頭頂正在發愣的鄭建國靜靜的點頭示意,然後順着大廳旁的螺旋樓梯,緩緩走上前來。
幾秒鍾之後,又有兩個人踏進門來,鄭建國看的清楚,後進來的兩人都穿着警服,其中一人手裏還拿着手铐,進門之後,兩人就在樓下随意的攀談着,他們的談話幾乎沒有任何避諱,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鄭建國都聽的一清二楚。
“這是這個月的第幾個了?“
“十九個吧。”
“啧啧,聽所他貪了好幾個億?膽子真夠大的。”
“這算什麽呀,在他這個級别,幾個億算個P,你看着吧,回去後一審,肯定不止這個數。”
其中一個警察在說話間,朝着樓上鄭建國的方向瞥了一眼,從他的眼神中,鄭建國看到幾乎不加掩飾的鄙視,或許還有一些幸災樂禍。
“不像啊,我看這别墅好像也不是特别豪華。”
“貪官們又不傻,又不會把錢字寫在自己臉上,”另一個反駁說,“你不記得兩個月前抓的那個了?貪了三個多億,廳級幹部,去他家裏一看,跟個小老百姓似的,他兒子買房還借了一百多萬的貸款,那叫一個低調……你猜猜,這個能挖出來多少?”
“不好說……看樣子,一兩個億吧……”
“我覺得肯定不止,再翻個五六倍還有可能……”
“不會吧,他就是天天收錢,五六個億……”
“這年頭誰還收錢啊,連信用卡都不送……都是股份,内幕,要不就直接說是投資……”
就在樓底下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胡亂猜測的時候,走上樓梯的這個人,已經站在她面前。
一如鄭建國在媒體以及各種報道中經常看到的形象,深藍色的制服,高高盤起的頭發,一張年輕但卻面無表情的臉,以及在她走動中,手腕部位一閃而逝的藍色閃光。
來人在他面前不到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鄭建國嗓子眼動了動,想主動說些什麽,但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趙真雪沒有開口,隻是伸出一隻手,對着樓梯處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她說:“鄭伯伯,請吧。”
“小雪,”鄭建國沒有動,他深深的看了趙真雪一眼,然後低下頭,幾乎微不可聞的幾個詞句從他牙齒縫裏滲透出來,“看在我們兩家這麽多年的份上,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安排一下家裏的事情怎麽樣,幾天後,我保證主動去檢察院自首。”
“鄭伯伯,”趙真雪對着鄭建國,輕輕的搖了搖頭,“你應該知道,從今年三月份那批案件開始,法院已經不認可自首情節了,而且……”
趙真雪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通訊器上顯示的時間:“而且我也沒有權利給你幾天時間。”
2015年二月,也就是半年前,春節前夕,在短短半個月不到的時間裏,全國各省市出現了大規模的,市縣一級官員主動前往檢察院自首,以争取寬大處理,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自首并沒有爲他們赢得法律上的寬恕,反而迎來全國的報紙的一緻聲讨,所有媒體都口調一緻的認爲,從魔法應用到法律層面上的這一刻起,就意味着破案的成本下降了整整一兩個數量級,自首情節,特别是在經濟犯罪中的自首情節,将不再視作認罪态度良好,而會被視爲企圖減少法律懲罰的“投機”行爲,一個月之後,這個建議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一緻通過。
鄭建國走下樓梯的時候,兩個剛才說話的警察立刻闆起臉,趙真雪對着兩人點點頭,其中的一名警察便掏出手铐上前,鄭建國配合的伸出自己的雙手,随着“咔”一聲輕響,宣告這位昔日的首長,如今已成階下囚,當鄭建國感受到手铐的冰涼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最後的一絲希望已經破滅。
多少年的拼搏,多少年的努力,從這一刻起,灰飛煙滅,從今以後,鄭建國知道,所有人在談論起自己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如剛才兩個警察一般,用一種輕蔑而又開玩笑的态度說:“又一個大蛀蟲。”而自己過往曾經的那些榮譽,那些貢獻,那些拼搏和努力,都會讓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徹底埋葬。
而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也恰恰是三個字,四年前,所有人,所有那些現在在監獄度過餘生的政治人物,可能都不會想到,這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三個字,竟然會有如此大的威力,以及影響——意識網。
其實,從Z國政府同意接受卡梅爾政府合作建議的那一刻起,這些人的命運,就已經被注定。
車發動之後,鄭建國把自己的臉緊緊的貼在車窗上,呆呆的看着敲打在玻璃上的每一滴雨水,聽着它們的聲音,感受他們的力度,仿佛這樣做,能夠些許松懈自己緊張的情緒。
趙真雪就坐在他身旁,也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的看着窗外,另外兩個警察坐在前排,但自從進車之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說一句話,坐在副駕駛的那位還不時從後車鏡裏偷看趙真雪的臉色,但這種偷看絕不是沖着她的容貌,而是帶着很明顯的敬畏,車廂裏一片詭異的安靜,所有人都隻能聽見大雨打在玻璃上的噼啪聲,以及空中間或爆響的雷鳴。
因爲大雨的緣故,視線比較模糊,路上積水也多,所以車速并不是很快,現在差不多是晚上7點半多一點,但大街兩旁幾乎已經看不到多少行人,遠處的城市霓虹在大雨中,已經徹底模糊成混沌的一團,就像他自己曾經燦爛的過去。
在一處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鄭建國看見大街上有兩個黑人少年正在朝着自己的方向狼狽奔跑,在路過車窗的時候,鄭建國清晰的看見,兩位黑人少年的胳膊上,紋着一個這兩年在新聞中常見的圖案——在一個很大的圓形中央,一個占圓形四分之一面積的六角星芒,這是意識網聯盟的标志,圓形象征地球……
第一次聽說這個圖案的寓意時,鄭建國還在心裏嘲笑這個叫卡梅爾小國的野心,但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僅僅是四年之後,卡梅爾就通過魔法,将這個彈丸小國的影響力發揮到整個世界,現在在全世界各大城市當中,黑皮膚的乍得人已經成了出現頻率最高的外國人之一,眼前這兩個過馬路的少年,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例子而已,也許他們隻是剛放學,來南京随便散散步,鄭建國知道,如果他們喜歡的話,隻需要做一般公共車到火車站,經過三年前新開的“地鐵通道”,就可以在眨眼之間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
空間門的存在,意味着遲早有一天,世界将成爲卡梅爾的後花園,鄭建國記得自己曾經在一張報紙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現在想想,已然成爲了現實。
諷刺的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成爲卡梅爾發揮影響力的犧牲品之一。
如果沒有意識網,按照之前的國情推斷,可能到自己老死,都不會有人知道自己曾經做過的這些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可能讓自己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不是他做事不小心,實在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四年前的自己,在聽說Z國也可以使用魔法的時候,心裏還一陣高興,認爲像自己這個級别,可能也會有嘗試的機會,那時候自己甚至還指望用魔法來幫忙找已經失蹤的鄭清下落……
事實上,所有參與的政府,在一開始的階段正式這麽想的,因爲在合作條款中有明确規定,在不影響卡梅爾利益的前提下,在允許的魔法消耗前提下,卡梅爾不會限制各國使用魔法的自由。
卡梅爾是這麽承諾的,也實際是這麽做的,卡梅爾确實不限制自己的自由,如果一個國家的總統,或者最高領導願意,他甚至可以用魔法來沖自家的廁所——前提是,他能忍受之後輿論重口味的評論。
是的,卡梅爾不會幹涉各國使用魔法的自由,你要用什麽魔法,隻要對他沒危害,都可以給你,但他卻沒有說,不論是什麽魔法,卡梅爾魔法管理部都會留下清晰的書面記錄,更居心叵測的是,這些使用記錄都完全是對外公開的,任何一個記者想要這份材料,隻要交納一定的咨詢費用,卡梅爾将免費提供複印、EMAIL甚至快遞服務。
卡梅爾官方聲稱,他們這麽做是爲了防止魔法被濫用,違反他們用魔法“造福”世界的初衷,所以用輿論進行監督,這樣一來,一些國家指望用魔法來做一些小動作,一些國家領導人指望用魔法來謀私利的舉動,都将在他們這個做了之後,成爲全世界關注的焦點。
這樣一來,許多國家不得不把僅有的一點魔法資源投入到那些看似比較正确,讓人無可挑剔的事情上來。
剛開始大部分消耗的都是科研單位,這也很正常,雖然卡梅爾已經對魔法原理研究徹底死心了,但作爲那些剛接觸魔法研究的國家來說,就好像剛剛談戀愛的少年,正是精力充沛,滿心沖動的時候。
這種沖動差不多持續了有半年時間,半年之後,當全世界的科研單位都毫無例外的宣布研究失敗之後,許多國家終于不再往這個無敵洞裏浪費精力,逐漸開始将注意力轉移到社會其他方面。
最開始一些國家将魔法用于應付緊急情況,比如災難救援,不得不說,魔法在這些領域發揮的非常出色,在一些特殊場合,比如火災,地震,傷者會在很快時間内被發現。
但是好景不長,一年多以後,随着卡梅爾國家人生安全公司正式營業,定向傳送魔法成爲一種人人都可以花錢買的一種保險,這種魔法的原理,就是在一塊通訊其中,恒定一個固定坐标的傳送魔法,坐标爲地處乍得蒙戈的世界交點,當使用者遇到緊急情況時,可以利用通訊器方便的自救,而且還可以在意識網中方便補充消耗的魔法,雖然一次這種定向傳送需要花費上萬美元,但是相對于個人的安全,許多人還是選擇買上一份備用,畢竟比起被動的等待救援,主動脫險的吸引力要高出不少。
這東西之前鄭建國也買過一份,甚至在得知自己的經濟情況可能暴露之後,還打算用這種方式逃到乍得,但後來他無奈的放棄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乍得和卡梅爾都已經和中國簽訂了引渡條約。
當然,說到另外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不得不把話題回到魔法發展——随着剛開始幾次魔法使用探索的失敗,許多國家開始将注意力回到卡梅爾,并模仿卡梅爾的制度,開始将魔法應用于偵破案件。
剛開始這種應用一般隻适用于重要的刑事案件,其主要用途也是用于制服歹徒,但是在美國,一次偶然的販賣毒品案偵破過程中,爲了找到藏毒地點,在偶然間,有警察發現魔法可以用于審訊,從犯罪嫌疑人思維中獲取偵破線索。
第一次意識偵測的對象是一個毒販,警方成功根據魔法獲得的線索,效率超高的破獲了一起國際大案,然而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之後被抓獲的毒販卻企圖反告美國警方,告他們侵犯自己的人權,原話說的是,侵犯了他保持思維隐秘的權利,讓人覺得好笑的是,與此同時,他還堅決否認美國警方在藏毒地點找到的毒品不是他的,他說那是美國警方爲了栽贓陷害,可以進行的污蔑。
這兩個看似互相矛盾的控告,卻在當時全世界造成了轟動般的影響,簡直可以說,引起了美國司法界關于人權的一次大讨論,最終,美國最高聯邦法院宣布,因爲魔法沒有經過系統認證,将不被視作一種可靠的調查取證方式,警方也不被允許用這種方式影響犯人思維,獲取想要的線索。
但東方不亮西邊亮,美國人因爲國情限制,整體都對人權因素看的過重,但是在Z國,卻完全沒有類似的顧慮,尤其是中國的“魔法管理員”趙真雪本身就是公安系統出生,再加上Z國特有的從上到下政治結構,在破案需求的刺激下,Z國領先世界,率先承認魔法在偵破案件中起到不可磨滅的作用。
三年前,魔法(和諧)正式引入司法概念,意識偵查被認爲是一種可以代替犯人口供,值得信賴的直接證據。
現在在Z國,許多比較重大的案件基本不用怎麽審,也完全不需要破案過程,隻需要把所有的嫌疑人找來,幾名審判員在保證互相獨立的情況下,分别在不同的時間,對犯罪嫌疑人使用意識偵查,同時寫出偵查材料。審判一般爲三到五人,比較重大的案件會用五到九人,如果每一個人所描述的情形都一緻,那基本就可以在法律層面上認定,材料說明的情況,就是犯罪嫌疑人所經曆的事實。
兩年前,這種方法開始被檢查機關用于經濟犯罪偵查,結果……全國簡直是一片震驚,媒體一緻驚呼,今後要對局級以上幹部每年固定掃描一次,這種方式應該和公務員财産公布一樣,成爲常設性的預防機制。
對此,官方的解釋是,限于魔法的限制,目前暫不采納,但政府将會加大魔法在經濟犯罪領域的使用率。
(時間跨度一下子跳四年,除了因爲内容原因,更重要是規避當前現實,如果感覺突兀,還請見諒,書中涉及現實部分如感覺與現實不符,不要奇怪,那是因爲發生在平行魔法世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