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個不停,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房間裏都彌散着一種淡淡的泥土的腥味。
鑒定結果出來的那天下午,程洛川到房間裏看我。
我正坐在窗邊的小圓桌前看書,一杯清茶,一人一桌。程洛川悄然走了進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來。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安靜地看着窗外的雨點拍打玻璃窗,臉容憔悴。
“在想些什麽?”我合上手中的書頁,靠在椅子上揉了揉雙眼,輕聲問道。
程洛川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看着我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沒什麽,隻是想起年輕時的一些事。”
“想起紫萱了嗎?”我又問,如今将這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昔日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已經不複存在。也許這段時間經曆的事實在太多了,我的性格也變得沉穩。
很多時候沒有結果,或者還沒有等到結果的事,根本無需去糾結。當事情的真相靠近,我們就能看清楚一切。
“等結果的時候,你會緊張嗎?”程洛川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然後垂下頭不語。他的兩鬓生了不少白發,原來優雅的男人也會變老,光陰對于誰來說也一樣。
我搖頭,笑說:“坦白說,抽血之前挺緊張的,但現在的心情反而很平靜。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程洛川無奈地笑了起來,很快就收起臉上的笑容歎氣說:“可是我卻有點緊張,以前談上千萬的合同時也不曾有過這種慌亂的感覺。其實開始懷疑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時,我曾考慮過偷偷與思雅先做親子鑒定。”
“結果呢?”看着程洛川憂愁的臉容,我猜到他并沒有這樣做。
果然,他輕輕搖頭,無奈地說:“頭發樣闆拿到醫院的時候,我卻變卦了。我突然不想驗了,因爲我問自己如果驗出思雅不是我的女兒,我會放棄她嗎?結果我很肯定地告訴自己,不會!”
"那後來爲什改變主意了?"
"我這些天老是夢到紫萱,夢見她倒在血泊中的樣子。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她。。"
我對程洛川的回答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換作是我,如果多年以後發現自己的女兒不是親生的,也舍不得放棄她。血濃于水的親情固然不可分割,可是二十幾年來一點點建立起來的感情,不是說一句不是親生的,就能割斷。
而且從程洛川打算爲程思雅建立家族信托基金的事,我也猜測他已經爲程思雅做了最充足的打算。
可是,紫萱真可憐,爲了一個男人而死,他的心中卻隻有愧疚。
“程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的心裏突然有點惆怅,有那麽一瞬間突然很希望程洛川是我的親生爸爸。也許他在年輕的時候,曾做過對不起紫萱的事。可是他愛程思雅,早已超出了内疚和慚愧。
作爲一個父親,他是真的很心疼這個女兒。
“問吧。”程洛川說。
“你是不是在第二次找上我,打算做家族信托基金的時候開始,已經懷疑我和思雅對調了身份?”我看着程洛川,努力想要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卻怎麽也無法揚起。
我知道,自己在嫉妒程思雅的運氣。爲什麽她能得到所有人的眷顧,擁有一帆風順的道路,而我卻一直在痛苦邊緣掙紮。
沉默了将近五分鍾,程洛川才點頭承認。“是的,那時候我已經找人查過你的身份,知道你和思雅在同一間醫院出生。加上你長得實在太像紫萱了,我不得不做出這種猜想。”
“家族信托基金你已經找其它公司做了嗎?”我繼續問程洛川,可是話剛說出口已經開始後悔了。他要把自己的身家财産給任何人,好像與我沒有關系。
程洛川繼續點頭,直言不諱地說:“是的,我希望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遇到什麽樣的變故,都能保證她這輩子能富足平安地生活。”
雙眼莫名變得酸澀,一種說不清的疼痛從心髒的位置滲出,很快蔓延至胸膛,然後是全身。我這人有一個小缺點,總喜歡猜測自己糾結的事情。
“如果……我說如果鑒定結果證明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會怎樣做?”這是我心底唯一執着想要知道的答案,雖然心裏有千百種答案,但我隻希望程洛川能親口回答我。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原本這個季節已經很蕭條了,如今還下着細雨,讓我有種壓抑的荒蕪感。我起身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隙,讓細雨灑了進來。冰涼的感覺讓我清醒了很多,我轉身望向程洛川,突然很想要把剛才的問題收回來。
“算了,我隻是随口問問而已,你不用勉強……”
程洛川擡頭看着我,表情平靜語氣堅決。“小夢,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好好會補償你。”
一句話,成功把我推進了地獄。呵呵,程洛川說,他會補償我。
“怎麽補償?”我靠在窗台上,努力讓自己面帶笑意。原來我真的可以做到波瀾不驚,用微笑去面對任何傷害我的人,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隻要我有能力,隻要你願意提出來,我都會盡量滿足。”程洛川臉上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顯得慌亂。他仔細思索了一番,才接着說:“我知道你和佑成的事,所以不會反對。如果以後你們結婚了,我也會給你準備豐厚的嫁妝。”
我一步步往程洛川的方向走過去,表面再裝得若無其事,心情也控制不住的浮躁。“豐厚的嫁妝是多少?一億,還是跟程思雅一樣,五億?”
“你要知道,這二十幾年來與我朝夕相處的是思雅,我們之間的感情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她乖巧又善良,身體也不好,受不了刺激……所以無論結果如何,我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如果鑒定結果證明你是我的女兒,我會……以私生女的身份公開,希望你能理解。”程洛川一口氣說出了心中的決定,似乎松了一口氣,擡頭看着我等待回應。
直到這一刻,我終于明白自己的決定是多麽的可笑。私生女的身份公開?好好補償給我?難道我努力勸服自己做親子鑒定,就是爲了得到這些補償嗎?
我仰頭大笑起來,笑聲裏的無奈和苦澀,大概隻有我才清楚。
曾經我對程洛川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到現在才發現,他根本就是披着狼皮的老狐狸。
“程先生,你都安排好了這一切,我能拒絕嗎?”我自嘲地說,心底湧起的痛楚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小夢,你誤會我的意思……其實我……”程洛川急忙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腕迫切想要解釋:“别說是思雅,程家上下的人一時間都會很難接受這件事。我答應你,這是權宜之計。”
我終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煩躁地掃掉桌面上的書,杯子“哐當”一聲掉在地闆上,碎成了兩片。
可是話說出口,卻是出奇的冷靜。“程先生,我累了,麻煩你回去吧。”
“小夢……”程洛川急忙解釋說:“其實我們可以心平氣和談一下,總會有兩全的方法。”
程洛川口中所謂兩全的方法,無非就是委屈我成全程思雅。對呀,她在所有人眼中才是真正的程家小姐,而我這種坐過牢當過情aa婦的女人,怎能上得台面?
“程先生,請叫我林小姐。一般來說,隻有關系比較親近的人,才會稱呼我爲小夢。”
沉默……病房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程洛川看着我,不斷地歎氣,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就在程洛川準備離開病房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身穿粉色裙子的護士急匆匆走了進來,臉色也變得蒼白:“程先生,不好了……程小姐知道了了親子鑒定的事,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她……”
程洛川的臉色一沉,還沒等護士說完已經奪門而出。
我愣在原地,覺得自己就像小醜一樣可笑。轉身望向護士,淡定地吩咐說:“麻煩幫我收拾一下地闆上的玻璃碎,還有,請問程小姐住在那間病房?”
護士沉默不語,大概受過程洛川的叮囑不敢告訴我。我也不打算爲難她,随手收拾自己的東西往外走。
我沒有走電梯,直接從樓梯間上了四樓,順着vip房間逐一尋找。最後,在走廊的最後一間病房前,我聽到了程思雅的抽泣聲,還有另外一把熟悉的女聲。
“爹地,是不是連你也不要我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佑成說要取消婚約,你也不要我了……我做人還有什麽意思?”程思雅哭得聲音都在發抖。
我站在門口處,心靜如水。看着病房裏站滿了人,除了我不認識的醫生和護士,還有詹佑成的媽媽羅婉儀。
呵呵,今天真熱鬧,人都到齊了。
“老程,你到底在想什麽了?思雅不是你的女兒難道那個狐狸精才是嗎?你這麽做很傷思雅的心。”這是羅婉儀的責罵聲,尖銳而高分貝,讓我的耳朵遭罪了。“思雅别哭,阿姨相信你……”△≧△≧
“婉儀,什麽都别說了,結果出來了一切都是真相大白。”這是程洛川的聲音。
“好,那你把結果拿出來,當着思雅和我的面看。”羅婉儀提議說。
程洛川似乎也發現我站在門外,連忙招呼我進去。“小夢,進來吧。”
我搖搖頭,腳步并沒有往前走。我的心裏有十萬個不願意走進去,那裏就像魔鬼的盒子,有我不願意看到的事實。
羅婉儀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坐到床邊安撫程思雅說:“别哭了,你這些日子受到的苦太多,我會替你逐一讨回來的。”
醫生就站在病房中央,手中還拿着一個黑色封面的文件夾。他小心地把三份親子鑒定報告抽出來,遞給了程洛川。
仔細看了又看,程洛川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